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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咯咯笑起来:
“不能哪样?我又不是没穿衣服,若是不放心大可看一看……”
他说罢就要抽回手解开红裘。
顾惜朝这回反应比鹰还快,转身攥住雨化田的腕子。
西厂提督被烫了一下。
顾惜朝复又坐定,雨化田又将窗子支开一点。
玉面修罗现在只要看他把手从红裘缝隙里伸出来就会觉得心惊胆战。
雨化田歪着身子,直顺长发遮住部分脸颊,露出侧面流畅的轮廓。
山茶红斗篷衬着他的脸,映出一小抹嫣色。
雪还在扑簌簌落着。
冷风灌进船舱,雨化田的脸又白了回去。
他看着湖水轻声道:
“靖难之役初起时,长陵曾多次陷于危难之中。”
顾惜朝听他张口又是谈起正事,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每次几乎都转危为安,如有神助。最闻名遐迩的一次,是在洪武三十二年十一月。其时长陵攻破大宁,拔宁王部及朵颜三卫回师北平。十一月庚午,军次孤山。先锋报天寒水冻,白河流澌不可渡。适会废帝部将李景隆引兵围北平,城内只有时为世子的献陵坚守不出。长陵急欲渡河,乃祷于神。待燕军至时,白河忽而冰合,大军顺利抵达北平城外。方是时,李景隆部下陈晖埋伏于燕军后,却为长陵分兵击破,其兵众散乱争渡白河,河冰忽解,溺死者无数。”
青衫人听罢笑道:
“胜者王败者寇,史书里最传奇的那些部分,往往是最后才加上的。”
雨化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我曾经和你想的一样。可你知道灵济宫里最隐秘的卷宗上是怎么写的么?‘卓影辟邪’是真有其事,你猜为何永乐后每代帝王都如此执着于这个玩意儿?永乐年间内苑中曾数次屠戮宫女,你想这又是何故?还有永乐十八年益都的唐赛儿起义也远远不止那么简单,长陵晚年时又为何暴戾易怒甚于常人?”
他扭过脸去,声音沉了一沉:
“西厂历来只是陛下座前最锋利的一柄剑,出鞘必见血。主人有什么不痛快,不一定都会告诉兵刃知道。可是当这些不痛快变成攸关性命的威胁时,就算是刨坟掘墓,我也会把当年的事弄清楚。”
顾惜朝脸色微变当即喝道:
“不可!”
雨化田笑起来:
“怎么?你怕我这兵刃知道太多秘密,反被自己的主人毁掉?”
他眼睛看着窗外,眸子里一片苍白。
“已经晚了。我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不该清楚的也大概想了个明白。”
兜兜转转,原来早在成化六年的初春,万事皆已尘埃落定。
唯一的变数是他遇见了顾惜朝。
剑刃出现豁口之时,正是被丢进熔炉之日。
雨化田曾经以为曹少钦无所不能,他周身的气势和凌厉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
当年曹少钦远赴龙门,雨化田看着他率众而出。
其实东厂督公并未死在大漠,他还是回了京师的。
结果?
结果成化帝着人看了一下,说是伤势太重只能靠药吊着。就在次日,东厂督公撒手人寰。
雨化田当时年纪不大,但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曹少钦躺在榻上,白色长发没有半点生命力地垂下。
雨化田又亲眼看着他们把他抬走。有人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张网的主人,未来的厂卫之首。
他只觉得如坠雪窟。
现今的陛下还是个少年,雨化田基本是看着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西厂提督自问教出了个好学生。
既然是好学生,那么一旦出现纰漏,雨化田的下场只可能比曹少钦更惨。
他曾经很认命。
没死于瑶寨没死于刀伤化脓没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活到今天基本也算锦衣玉食,横竖照雨化田的算计,他也没想活到老。
宦官老了那可是很难看的。
可现在这局棋里有了个变数,他忽然贪生怕死,还想稍微再活几年。
真可笑!
一小块方方的东西被丢到他膝头。
雨化田回过神来才发现竟然是个梨膏糖。
那时还是夏天,他也是忽然犟起来,顾惜朝拿着块糖丢到他嘴里,脸上没有半点讥讽地讥讽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伤口不能老晾着,需要纱布简单包上,但包得久了和肉连在一起,再撕下来只会更疼。
雨化田讨厌伤口,更讨厌疼痛。
他却已离不开纱布。
顾惜朝觉得自己今天不只错乱了一两次,好像自打上船起,他一直就错乱着。
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
雨化田已经剥开那块糖含进嘴里。
顾惜朝看着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糖,嘴唇张开又闭上,末了又抿唇将手指上的糖渣吮干净……
青衫人觉得还是快点把正事谈完然后离开比较好。
雨化田刚刚问的一连串问题明显是个暗示,他前后一联系大致也猜出个轮廓。
只是不能在这里说,西厂里必定有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人。
西厂督主选在湖中心小舟上会面,想也是顾及到这一层利害。
他也知道雨化田这几天来动用了能用的所有暗线,尽全力想找出那个黑袍客口中的神秘人。
从旗亭初遇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
而他跟雨化田如此相熟,也不过是近一年的事情。
恍如一梦。
无论结果如何,顾惜朝不会让雨化田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百年前他如坠冰窟,其实只是少一双愿意将他拽上去的手。
他就像想挽留住曾经的自己一样,急切地想牵住眼前人。
顾惜朝千算万算算错一步。
雨化田不仅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更是噬心的蛊要命的伤寒。
药石无医,膏肓透骨。
顾惜朝迈步欲登岸,结果还是回头。
船篷里雨化田依旧裹着山茶红缎面狐裘,倚在窗子边上。
万语千言最后汇成无声喟叹。
“天气寒凉,你也别停留太久。”
他说。
雨化田独自坐在小舟上,望着青衫人走进风雪里。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船身微微摇晃,雨化田喘息急促。他一向白皙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红来,似倾杯大醉。
又过了一会儿,他拿起船舱小柜里的帕子将手指挨个擦干净,方才慢慢起身。
唇齿间还有梨膏糖的甜味。
雨化田慢吞吞上了岸,没走几步就又看见那抹青色。
顾惜朝拿着件极厚的大氅折回来。
雨化田脸又红了一点,但他还是扬起下颌,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惜朝抖开衣服给他裹上,雨化田比他矮半个头,每次披衣服都披得很顺手。
“你说呢。等等,你脸怎么这么红?”
雨化田把下颌扬得又高了一点。
“冻的。”
他抓紧大氅状若无事往前走去。
顾惜朝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西厂提督自己心里清楚,那艳红斗篷后面靠下某个地方已经濡湿了一小片。
幸好仔仔细细清理了手指。
真是枉费昨夜从里到外洗个干净!
雨化田愈想愈气,恶狠狠瞪了顾惜朝一眼。
?
又怎么了?
西厂提督忧伤得像只患上相思病的豹子。
“没怎么,眼睛里进雪花了。”
所以翻个白眼还不行么?!
第一回 长生天眼起辇谷地 旧梦斑驳虚无之白
成化六年,春。
小男孩抱膝蜷在漆黑一片的通道里。
他青色的布靴上沾了山茶花瓣,衣摆上也尽是草叶灰尘。
本来以为是个浅浅的土坑,又因为随身的当值牌子掉到里面去,他才扒开山茶花丛爬进来的。
结果愈走愈深,直走到他饿得肚子叫又困得要命,还是没走到终点。
小男孩早已经忘了要去找什么当值牌子,他只想先睡一觉。
通道蜿蜒狭长,两边都是无尽的黑暗。男孩侧脸枕在屈起的膝头,把小小瘦瘦的身子团成个刺猬。
他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抖着。半梦半醒里他听见了一首歌,干净透亮的嗓音如巫觋轻吟咒语,又像四月里最澄澈的天色。
男孩听了一会儿,接着又睁开眸子。
那声音仿佛有奇特的魔力一般,诱惑着他继续往前走。
男孩身上仅着夹衣,头上也只是小内官常戴的纱帽,他循着歌声继续往前爬,却觉得愈来愈冷,到最后已是呵气成冰。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男孩眨着凤眼,伸出冻僵的手缓缓将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