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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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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语,知牧斋之游杭州,实欲乘游黄山之便中途在杭州看梅。此事松圆别虞山时必已早悉,何以迟至三月一日梅花谢后始入舟往杭。然则松圆迟迟其行,扑空赴约,如捉迷藏,其故意避免与河东君相见,绝无疑义。意者,孟阳于二月半后始探知河东君仅送牧斋至鸳湖即返松江,遂敢于三月一日入舟至杭州会晤牧斋,其后期之原因,实在于此,殊可笑矣。

又牧斋此诗序中所谓“和其词而反其意”者,东坡集伍“陌上花三首”序云:“父老云,吴越王妃毎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盖吴越王妃毎岁必归其临安之家,故王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之语。今牧斋以守其法之故,正值花开之时,令河东君归其茸城之家,然深致悔恨,遂有“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及“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等句,借以寄其欲河东君来与同游之思,即所谓“用其词,而反其意”者。河东君和诗“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郞衣”,即其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诗所谓“只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之意也。后来河东君于顺治七年庚寅和牧斋“人日示内”诗(见有学集贰秋槐榰集),其第贰首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犹涉及牧斋临安道中此诗。当庚寅人日河东君赋诗之时,牧斋既得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所生女婴复在身侧,颇有承平家庭乐趣,所以举出陌上花之典藉慰牧斋,且用王安丰妇之语以“卿家”为言(见世说新语惑溺类“王安丰妇常卿安丰”条),三百年前闺中戏谑之情况,尚历历如睹。牧斋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赋“茸城惜别”诗(见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叙述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其中亦云:“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寅恪案:“云间赠妇篇”指文选贰肆陆士衡“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贰伍陆士龙“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并玉台新咏叁陆机“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陆云“为顾彥先赠妇往返四首”而言。机云兄弟皆云间人,且其诗皆夫妇赠答之作,与东山酬和集之为钱柳赠答之作者,甚相类似,于此可证牧斋用典之精切也。)据此可见钱柳二人终始不忘此“陌上花”之曲有若是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响雪阁”诗,前论河东君尺牍第捌通时已引其全文,并详释之,今不更诠述。至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作者,恐是河东君本不喜游山,昔年作商山之游实非得已,故亦不欲于茲有所赋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云: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寅恪案: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此句下自注云:“南部新书。御汤西北角则妃子汤,余汤逦迤相属而下。”)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玉人。(寅恪案:初学集“噀”作“喷”。)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河东“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云: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鴦。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睡眠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

寅恪案:牧斋此题及河东君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牧斋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牧斋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借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河东君和诗第肆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牧斋表示决心之语,想牧斋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因郑延平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河东君,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见投笔集“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拾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用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苟明乎此义,则东山酬和集此题之后即接以“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之诗,便不觉其突兀无因矣。

牧斋诗第壹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遵王注此诗,引薛能“蜀黄葵”诗“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穰时”(寅恪案:才调集壹“后”作“校”。全唐诗第玖函薛能肆此诗题“蜀黄葵”作“黄蜀葵”。诗中“春”作“初”,“后”作“起”,一作“较”),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牧斋文心之妙。盖河东君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前论钱柳“冬日泛舟”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已详言之。即牧斋此题第叁首“噀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又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辛已春初患病,牧斋赋此诗在是年三月初八日,薛诗“春病后”或“春病校”之语尤为适切河东君此时情况也。河东君和诗“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两句,自用文选壹玖宋玉“神女赋”中“侻薄装,沐兰泽”之语,实寓诗卫风“伯兮”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情思缠绵,想牧斋读此必为之魂销心醉也。

此题第贰首钱柳二人之作皆用华清池故事。全唐诗第玖函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注云:“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间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全唐文陸壹贰陈鸿“华清汤池记”云:“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据此河东君“白玉莲花解捧汤”之“白玉”,实兼取陈氏记中之语,其所用典故盖有轶出牧斋诗句之外者矣。

此题第叁首牧斋诗下半两句,若依初学集作“喷”,则与郑嵎诗注相合,虽较“噀”字为妥,但“噀”字出于葛洪神仙传伍“栾巴传”中“赐百官酒,又不饮,而向西南噀之”及同书玖“成仙公传”中“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等,实与“遥”字有关。(检太平广记叁拾神仙门叁拾“张果”条云:“果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虽非遥噀,然亦属神仙道术,故附记于此。)黄山下之汤池与松江之横云山离隔甚远,遥遥噀香泉,正是神通道术,傥改为“喷”字,似不甚适切。至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自是兼采神仙传并刘孝标“送橘启”(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贰“食甘”诗注所引),而不局于“津阳门”诗注也。

抑更有可论者,东坡集壹叁“食甘”诗:“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句,其下即接以“梅魂”之语,当与东坡诗有关。盖东坡此诗前一题“(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其结语云:“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前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牧斋“我闻室落成”诗,已详及之,茲不更赘。所可注意者,牧斋以“梅魂”自比,故河东君和牧斋诗亦以“梅魂”目之,其心许之意尤为明显。又据此可推知河东君当是时必常披览苏集,于东坡之诗有所取材,实已突破何李派之范围矣。

此题第肆首牧斋诗“罗袜”“香尘”之语出于曹子建洛神赋“淩波微步,罗袜生尘”(见文选壹玖),自不待言。所可笑者,前引汪然明“无题”云:“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汪氏作诗时在崇祯十一年秋,虽与牧斋同以“洛神”目河东君,然不敢自命为温太真。阅三年,至崇祯十四年春牧斋作此诗亦以洛神目河东君,竟敢以老奴自许而下其玉镜台矣。河东君和诗“与君携手祓征尘”之句不独与“祓濯”香汤有关,且“携手”之语正是暗指前引牧斋初学集壹柒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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