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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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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迎春日泛舟一首既切合景物情事,更才藻艳发,洵为佳作。河东君和章虽亦不恶,然较牧翁原作终有逊色,宜其删去,不存于初学集,以免相形见绌也。牧斋诗第叁第肆句实写河东君前夕豪饮次晨早妆之态,形容巧妙,如见其人。至若孟阳絚云诗第肆首亦描写河东君早妆之作,虽与牧斋此两句之意旨相同,但钱诗造语精炼,非程诗所可及。不过松圆欲远追周昉,画出河东君此际情态,则其所画或更较牧斋之诗能传神,亦未可知也。

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诗前于第壹章第叁章及本章已多述及,今更申论之。其关涉古典者不必征释,惟就今典言之。河东君此诗与卧子“梦中新柳”诗同用一韵,殊非偶然,盖因当日我闻室之新境,遂忆昔时鸳鸯楼之旧情,感怀身世,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读此诗者能通此旨,则以下诸句皆可迎刃而解矣。“此去柳花如梦里”指陈卧子满庭芳词“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之语而言,即谓与轶符之关系。“向来烟月是愁端”指宋让木秋塘曲“十二银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之句而言,即谓与周文岸之关系。“向来”既如是,“此去”从可知,所言之事、所怀之感乃牧斋所深知者,故云“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遂不得不和韵赋诗,“聊广其意”,否则此二句自表面观之,亦未见其语之甚憔悴而可怜也。“画堂消息何人晓”,指牧斋初次答其过访半野堂诗“但似王昌消息好”之句及永遇乐词“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之语,然其下接以“翠帐容颜独自看”之句,即借用玉溪生“代(卢家堂内)应”诗“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之意。据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上引道源注,谓三十六鸳鸯纯举雌言之。(寅恪案:冯孟亭不以此说为然。见玉溪生诗详注叁。)牧斋诗词之意亦同此解,河东君当亦不异。然则此一联两句连读,意谓己身之苦情牧斋未必能尽悉,而怀疑其是否果为真知己也。“珍贵君家兰桂室”感牧斋相待之厚意,而抱未必能久居之感,若作如是解,则“君家”二字之用意所在始有着落。“东风取次一凭栏”,即用卧子梦中所作“大抵风流人倚栏”之句,并念卧子醒后补成“太觉多情身不定”之句,而自伤卧子当时所言岂竟为今日身世之预谶耶?夫河东君此诗虽止五十六字,其词藻之佳、结构之密,读者所尽见,不待赘论。至情感之丰富、思想之微婉,则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诗亦罕有其比。故特标出之,未知当世评泊韵语之耑家,究以鄙说为何如也。

抑更有可论者。河东君此诗题既特标“我闻室”三字,殊有深意。夫河东君脱离周文岸家后,至赋此诗之时,流转吴越将及十年,其间与诸文士相往还,其寓居之所今可考知者,在松江则为徐武静之生生庵中南楼或李舒章之横云山别墅,在嘉定则为张鲁生之薖园或李长蘅家之檀园,在杭州则为汪然明之横山书屋或谢象三之燕子庄,在嘉兴则为吴来之之勺园,在苏州或曾与卞玉京同寓临顿里之拙政园。凡此诸处皆属别墅性质。盖就河东君当时之社会身份及诸名士家庭情况两方面言之,自应暂寓于别墅,使能避免嫌疑,便利行动,但崇祯庚辰冬日至虞山访牧斋,不寓拂水山庄,而径由舟次直迁牧斋城内家中新建之我闻室,一破其前此与诸文士往来之惯例,由是推之,其具有决心归牧斋无疑,遗嘱中“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之语可以证知。然牧斋家中既有陈夫人及诸妾,又有其他如钱遵王辈,皆为己身之反对派,倘牧斋意志动摇,则既迁入我闻室已成骑虎之势,若终又舍牧斋他去,岂不贻笑诸女伴,而快宋辕文谢象三报复之心理耶?故“珍重君家兰桂室”之句与“裁红晕碧泪漫漫”之句互相关涉,诚韩退之所谓“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词”者,吾人今日犹不忍卒读也。牧斋既深知河东君“梦里”“愁端”两句所指之事实及心理,因和韵以宽慰之。

牧斋此诗宽慰之词旨实在其后四句。“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新柳”乃指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之“新柳”,自不待言。“全身耐晓寒”,必非泛语,第叁章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句已略及河东君个人耐寒之特性。顾苓“河东君传”云“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白牛道者题此传云“冬月御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疑其善玄素也”,皆与耐寒之特性有关。盖河东君为人短小,若衣着太多则嫌臃肿,不得成俏利之状。既衣着单薄,则体热自易放散,遂使旁人有“即之温然”之异感,此耐寒习惯亦非坚忍性特强之人不易办。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既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斯乃极谬妄之假说,姑记于此,以俟当世医药考古学人之善美容术者教正。

茲有一事可论者,吾国旧时妇女化妆美容之术似分外用内服两种。属于外用者,如脂粉及香熏之类,不必多举;属于内服者,如河东君有服砒之可能,及薛宝钗服冷香丸(石头记第柒及第捌两回),即是其例。前引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长相思”诗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寅恪案:此句用后汉书列传肆肆杨震传“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之语,甚为巧妙,足见卧子文才之一斑。)绮窗何必长相守。”然则河东君之香乃热香,薛宝钗之香乃冷香,冷香犹令宝玉移情,热香更使卧子消魂矣。

又温睿临南疆逸史下逸士门张白牛传略云:

张白牛,失其名,字存壬,钱塘诸生。鼎革后,弃诸生服,避居留下,卖卜自给,足迹不入城。破屋二间,败几缺足,穴壁倚之以读书。貎苍古,乱髯,声如洪钟。日吟诗,经史之外,释道三藏皆诵。冬衣一敝苎衫,服砒霜。问之,则聊以御寒。

寅恪案:白牛道者或即是张白牛,尚俟详考。但张氏冬日服砒霜以御寒,似可证知明季吴越间颇流行服砒御寒之术。且张氏之号与题河东君传之白牛道者实相符合,甚可注意也。

牧斋“新柳全身耐晓寒”句之意,尚不止摹写河东君身体耐寒之状,实亦兼称誉其遭遇困难坚忍不挠之精神,盖具有两重旨意也。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载于陈李唱和集,为崇祯六年癸酉早春所作,此诗后一题为“梅花”七律二首,当亦是为河东君而作。

又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载卧子于崇祯七年甲戌岁暮所作“早梅”一首云:

垂垂不动早春间,尽日青冥发满山。昨岁相思题朔漠,(自注:“去年在幽州也。”)此时留恨在江关。干戈绕地多愁眼,草木当风且破颜。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

寅恪案:卧子自注云“去年在幽州也”,盖卧子崇祯六年癸酉岁暮在北京候次年会试,此时颇多绮句,皆怀念河东君之作,第叁章已论及之。此诗之前为“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此诗后为“乙亥元日”,然则卧子“早梅”一律当作于崇祯七年十二月立春之后、除夕之前,正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冬作此诗之时节相应合。臥子诗云“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牧斋早梅之句及耐寒之语,疑俱与之有关。卧子陈李唱和集及属玉堂集久已刊布,谅牧斋当日必早见及,故用其“新柳”“早梅”两诗以为今典,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言事,此非高才不能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实事者,复不能为之也。幸得高才知实事而能赋咏之矣,然数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间,真能通解其旨意者更复有几人哉?更复有几人哉?

“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谓立春至立夏共九十日,皆为阳春,不可等闲放过。汤玉茗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牧斋于此非独取以慰人,并用以自警矣。

抑更有可论者。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牧斋年五十九,卧子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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