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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茲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与陈忠裕全集贰拾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茲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別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微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惊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眯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寅恪案:众香词“视”作“你”。疑“视”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训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蜡金炉试宝奁,蛤须银蒜掛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掸。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微与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传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壹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
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茲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暗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屛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至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茲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指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郞去路,沉沉,一帯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屛山,冻彻胭脂暮倚栏。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开。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走,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栏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
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
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
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悽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茲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考。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间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渇。 弹珠泪尽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