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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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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载复同移。水随湖草间偏乱,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情来颇觉笑言迟。一樽且就新知乐,莫道明朝有别离。(寅恪案: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乃孟阳此两句所从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辞及其界说,见前论孟阳停云诗并宋让木秋塘曲序等条,茲不复赘。)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迹见劫灰录壹永历帝纪、小腆纪年壹叁、小腆纪传伍柒、明诗综陸陸、槜李诗系壹玖、光绪重修嘉兴府志伍壹文苑传、道光修同治重刊广东通志贰肆职官表、道光修光绪重刊肇庆府志壹贰职官贰等,茲不详述。但据广东通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朱治憪吴大伊。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同知倪文华。”肇庆府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李含璞朱治憪。十一年。十二年同知(以后缺。)”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壹叁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现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后为第贰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

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貎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第壹肆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

检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邓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尤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迩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贞而蒙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茲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同此两人于中途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贰“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山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茲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伍章论之。

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路抵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掞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唱汝和,诩司马之清如,媲治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闻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何人之托名,不易考之,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贰陸“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贰捌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伍柒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扬,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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