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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次茂初韵”云:
停云霭霭雨濛濛,相望经时滞乃翁。莫往岂能忘夙好,聊淹俄复得深衷。不愁急管哀丝迸,且喜残年皓首同。况值新知多道气,只言此地古人风。
寅恪案:李茂初原作今未得见,其以“停云”为题固出陶渊明“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之意,但李氏心中“云”乃“阿云”之“云”,“停”则停留之意。夫河东君之于嘉定诸老只可谓之“友”,而未能为其“亲”。且陶诗义正辞严,不宜借作绮怀之题。岂松圆后来亦觉此题未妥,遂以“絚云”代之,而作七律八首耶?至若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异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第拾首(钱曾王注本为第贰首)云“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一辞,兼指孟阳及河东君而言,殊与“思亲友”之义切合。此亦松圆茂初辈赋“停云”诗时所不及料者也。余详后论絚云诗条。
李程二老赋停云诗疑在崇祯九年初春,盖此题后一题为“和尔宗春宴即事”诗。据列朝诗集孟阳诗选本,絚云诗前即春宴诗,但题上多“丙子立春”四字。依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九年丙子无立春,但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八年乙亥十二月廿八日立春。寅恪以为当日历官定历必无一年之内缺去或重复立春节气之理,故知郑表中七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八年岁初,而八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九年岁初,如此移置方与当时事理及孟阳诗题符合。
又据耦耕堂存稿文中“祭李茂初”文略云:
崇祯岁丁丑春正月李茂初先生寝疾里中,余曾留滞郡城。(寅恪案:“郡城”指苏州言。明代嘉定为苏州府属县。孟阳此次至苏州,疑是送牧斋被逮北行。俟考。)二月晦日拿舟候兄于室。先生顾余微笑,明晨复小语而别。又四日为三月癸卯,先生终于正寝,春秋七十有四。越二七日丁巳表弟程某哭奠于几筵而告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壖,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风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此题“正月”二字从孙氏钞本增补。全诗见下引。)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全诗见下引),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条,茲不复赘。
又杜工部集壹壹“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丙子立春”四字据列朝诗集所录增补)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书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栏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壹柒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伍肆“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寅恪案:“柳云”二字可注意,不知是否与河东君有关。俟考。)、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壹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贰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肆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
此诗第贰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柒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寅恪检佩文韵府壹一东红韵下云:“梁简文帝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又裁红点翠愁人心。”今检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壹简文帝“东飞伯劳歌”二字一有“裁红点翠愁人心”之句。元好问遗山诗集捌“春曰”诗:“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自注云:“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为韵。”全唐文伍玖伍欧阳詹春盘赋及佩文韵壹佰上十一陌韵下并同。但汉魏百三名家集及严可均辑全梁文简文帝文等皆无春盘赋。更俟详考。)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有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溪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蕚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见李义山诗集上。)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不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絚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内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絚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中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蕚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絚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伍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按吴人呼妓为生。”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拾“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时畤侯鲭录捌“钱塘一官妓”条)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