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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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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郞”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壹肆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眷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叁拾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高唐即不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详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郞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暗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动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宴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份,其大部份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年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

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正论之熏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闺房病妇亦忧国,却对辛盘欢习书。”有学集拾红豆贰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系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拯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抄袭流布,以讹传讹,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构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事实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一)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捩点之重要记录也。茲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书史叁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帯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壹捌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玖“梅雨”饰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限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帯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唬痕。(寅恪案:全唐诗第叁函孟浩然贰“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著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冷”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纪柒“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陸壹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作“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著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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