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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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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彥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彥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彥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彥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彥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彥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壹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伍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伍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肆通应列于第壹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拾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浆,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茲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度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壹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拾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捌通有“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拾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禎十四年辛已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贰拾“辛已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贰拾“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已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茲不多及。

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拾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略云“冬晋荐饥,使乞耀于秦。(秦)输杰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如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云“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卢世傕传云“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壹壹拾载记拾慕容俊载记云“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茲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侯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于东酹一巵。

及同书贰拾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崖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陸壹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叁玖“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

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

第壹贰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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