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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的大眼睛里充溢着明晃晃的泪水。他轻声地问:“陈树湘呢?他后来怎么样?”
“我借着夜暗突围以后,第二天就听说他们三个人被俘了。敌人用担架抬着陈师长,想回城献功。象陈树湘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在担架上他想死也没有别的办法。眼看天快亮了,他就悄悄解开衣服,撕开警卫员给他扎上的绷带,用手伸进伤口,把自己的肠子扯了出来,用尽平生气力把自己的肠子扯断,咬断,等到敌人发现,他圆睁着眼骂道:”白狗子,我让你们领赏钱去吧!‘说过,微微一笑,就很快闭上了眼睛……“
周恩来一向有极强的抑制力,这一次却抑止不住,倾泄了大串的眼泪。
那位穿银灰色大褂的来人补充道:“陈树湘同志的事,我们在全州也听说了。这都是抬担架的老百姓传出来的。老百姓还说,共产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成功呢!关于陈树湘的消息,报上也登了,我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份报纸。”
说着,他掏出两张长沙版的《大公报》,周恩来接过一看,其中一则的标题是《生前与死后 原住本市小吴门外》:伪师长陈树香在道县被我军击毙各节,已志前报。陈树香原名树春,长沙人,住小吴门外瓦屋街陈宅。现年二十九岁。母在,妻名陈江英,年卅,无子女,行伍出身,原由独立第七师叛入匪军,本年始充师长。此次自赣省兴国出发,全师步枪四千余枝,轻重机枪四十余挺,在后担任掩护部队。因掩护渡河,被国军截断去路,故而回窜,所率百○一团,仅剩重机枪五挺,步枪三枝。昨在八都被击溃后,只剩重机枪一挺,步枪三枝。因该师长负伤甚重,于上午八时许行抵石马乡毙命。
另一则的标题是《陈树香之首级解省 悬挂示众》。周恩来看到这里,心里登时一震,眼睛在题目上停住,呆了好几秒钟。接着看下去的时候,眼睛有些模糊,句子在断续地跳动:追剿司令部……将伪三十四师师长陈树香首级篾笼藏贮……悬挂小吴门外中山路口石柱之上示众。……并于其旁张贴布告云:为布告事,据湖南保安司令部呈,……俘获伪第三十四师师长陈树香一名……自江西兴国出发,迭被国军击溃……经派员解至石马桥,伤重毙命……呈由衡阳本部行管饬收该匪陈树香尸体拍照,并割取该匪首级转解注明核办……合将该首级示众,仰军民人等一体知照……
下面还登有一张图,正是陈树湘尸体的拍照。周恩来看到这里,眼睛发黑,一点也看不见了。他把报纸交给警卫员,由悲痛转为愤恨,喃喃自语:“走着瞧吧,我们是不会便宜他们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去,然后抬起头来,对全州县委派来的同志说:“我十分感谢你们。你回去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我带的有路费。”那穿银灰色大褂的人说。
“你打算怎么样?”周恩来望着高春林问。
高春林目光坚毅地说:“我既然赶来,就是要继续干下去。”
“好,”周恩来握着他的手说,“那你先住在司令部等待分配。前面就是贵州,我相信,我们是能够打开新局面的!”
出发号响起来了,它的声调仍然是那么悠扬嘹亮。尤其在这幽静的深谷里,即使号音停下之后,仍然响着久久的回音,好象千山万壑都在有意应和似的。这支负载沉重、饱经忧患的队伍,又在举步前进了……
(六)
一早,周恩来就接到电报:红一军团一师六团于昨晚攻占了湘、桂、黔三省交界处的黎平。这就是说,红军前锋已经进入贵州。胜利的消息自然使他感到愉快,但如此顺利又不免使他感到惊异。
此时,已是十二月半,经过几场寒霜,山色已经变成苍黄。当地俗谚说,“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下雨象过冬”,真是一点不错,昨晚下了一夜雨,更使人感到寒气袭人。红军从江西出发时带的衣服不齐,经过两个月的行军作战,已经挂得破破烂烂。没有带棉衣的人,不得不解开小包袱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人们开始感到冬季的威胁。
周恩来骑着枣红马走在行列里。前面象是一座小小的市镇,两旁站着不少的人来看红军。看来红军的政治影响在迅速扩大,老百姓不仅不跑,反而对红军充满了好感和好奇。这种景象使红军指战员感到愉快,走得更有劲了。周恩来脸上也带着喜色,他下了马,缓缓而行。可是走到近前一看,却大出意外,两旁除了一些买卖人和市民以外,还站着一大溜穷人向红军求乞。这中间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他们一个个全是衣不蔽体,面色蜡黄,骨瘦如柴,仿佛是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一伙囚犯。周恩来心中酸楚,真想不到贵州人民穷成这个样子。当他正凝神观察时,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好象一眼认出他是“官长”,就追了上来。周恩来一看,她抱着的孩子光着屁股,睁着两只大眼;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肚子凸得象大皮球似的,而四肢却瘦得象麻秸秆儿;一根一根肋骨,都能数得出来。那妇女一边喊一边追着,说:“官长,舍给我件衣服吧,我的孩子快冻死了呀!”周恩来看她实在可怜,就回过头说:“小兴国!包袱里还有衣服吗?快给她一件。”
“都是军衣,还缀着红领章呢!”小兴国迟迟疑疑地说。“不管什么吧,”周恩来把手一挥,“先给孩子挡寒要紧。”
小兴国这才向后跑了几步,从枣红马驮着的马褡子里摸出小包袱,取出一件上衣,掂在手里,嘟嘟哝哝地说:“我看你穿什么!”
周恩来装作没有听见,接过军衣,给孩子盖上。那个妇女眼泪刷刷地流着,一连声说:“谢谢官长!谢谢官长!”
“不要叫‘官长’,我们是同志!”
小兴国一听她叫官长就别扭,便立刻纠正她。一直走出很远,小兴国回过头,还看见她举着孩子,带着呜咽喊着:“谢谢红军!谢谢同志!”
队伍离开镇子,又行走在那苍黄的山谷里。小兴国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周恩来瞅了瞅他,问:“小鬼,你在想什么心事呀?”
“我在想:这就是贵州吗?”
“噢,是的,这就是贵州!”周恩来点了点头,感情深沉。
下午,周恩来和几个骑兵赶在中央纵队之前来到黎平。他们在东门外下马,看见城门外站着两个红军哨兵,还有一个带班的干部,颇为威武。这个干部一见周恩来,立即发了一声口令,两个哨兵很有精神地行了一个持枪礼,还对周笑了一笑。
“你们是昨天晚上进城的吗?”
“是的。”那个干部恭敬地回答。
“里面不是有一个团吗,怎么打得这样快呀?”“是这么回事,”那个干部笑着说,“我们本来准备好好打一气的,爬城的梯子也准备好了,哪知刚打了一会儿,这东城门就哗啦一声开了,出来了几个老百姓,手里拿着小红旗,还噼噼啪啪地放了一挂小火鞭,算是欢迎我们。贵州军队就从南门跑了!他们跑得很及时,所以我们也没有缴获到什么。
……“
周恩来听了哈哈大笑,又问:“你们的团部住在哪里?”
“紧挨着天主堂。”那个干部说,“嗳,我带你们去吧!”
说着,就领周恩来一行进了东门。街上尽是石头铺路,马蹄敲出清脆的音响。周恩来脚步轻快地走着,浏览着城里的风光。刚向南一拐,看见一大溜长长的石阶,一条南北大街,垂到深深的谷底,象弯下去的一条长弓,接着又升了上去。打量了一番,周恩来笑着说:“噢,原来这座城是修在山包包上呀!”
“不止一个山包包,有五个山包包哩!”那个干部笑着说。“一个叫黄龙山,一个叫黑龙山,一个叫赤龙山,还有两个什么山,听老百姓说,黎平原来的名字就叫五垴寨。”
说着,他们下了一百多级的石头台阶来到谷底。沿街走去,两侧商店不少,都是古旧的板搭门或是烟薰火燎的两层小楼,已经纷纷开业。尤其那些小饭铺,在寒风里冒着大团的热汽,已经在招揽他们在昨天还觉得害怕还感到神秘的顾客了。
他们上了一道大坡,看见天主堂旁边有一座比较漂亮的房子,两侧耸峙着高高的风火墙,门口站着一个红军哨兵。
“这就是团部了!”那个干部指了指,打了一个敬礼就回去了。
周恩来穿过铺面,是一个很精致的天井,正堂屋有雕花门窗,颇为考究。只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大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