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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府以来,每年旧疾复发时,请大夫,索参桂,已经天翻地覆,若再花样翻新,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姐等纵不见恼,而底下老婆丫头,则未免尤怨。(写黛玉悲苦之状,人理入情,令人不忍卒读。)汝试观府中诸人,因见老太太爱宝玉与凤姐,尚且虎视眈眈,言三语四,何况于我。矧我又非正经主人,无依无靠,投奔来此,彼等早已厌恶,如再不知进退,岂非使彼等愈加埋怨耶?”宝钗曰:“如是,我与汝境况殆出一辙。”余曰:“汝安能比我!汝又有母亲,又有哥哥,此间又有买卖地土,家中又仍旧有房有地,在此不过亲戚情分,无论大小事,又不沾其一文,欲走便走,欲去便去。我则一无所有,衣食住三者,均与其家姑娘一样,一般小人,岂有不加嫌怨之理。”宝钗忽笑曰:“将来亦不过增出一副嫁妆耳,此时尚无须计议及此。”余闻语,脸一赪,笑曰:“人将以厚道视汝,故掬诚以心中事相告,奈何又以我取笑耶?”宝钗笑曰:“是虽笑话,然亦真情。汝毋忧,我在此一日,当与汝消遣一日,汝倘有委屈烦难,尽可告我。我虽有哥哥,汝亦知之,不过老母在堂,较汝差胜一筹耳。汝适所云,亦可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家燕窝尚有,明日当取以奉赠。”余笑曰:“燕窝虽小,难得汝多情如是。”宝钗曰:“此何足道,我去矣。”言已自去。
余于宝钗去后,仍偃卧榻上,秋风撼树,瑟瑟作声。(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风过而雨继之,沥沥淅淅,争扑帘笼。少刻,窗衣渐黑,已近黄昏,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万倍。默思宝钗待余,诚可谓推心置腹,不独疑忌之心,化为乌有,抑且加以敬爱。但彼在此,亦不过作客,相处之时,又有几何!万一伯劳飞燕,忽自分飞,此后凄凉岁月,恐又只有独自享受耳。思及此,愈觉愀然寡欢,而窗外秋霖,仍滴沥不已。乃挑灯起坐,随取一书阅之,乃《乐府杂稿》,内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阅毕,心绪纷纭,若有所感,因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窗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秋窗湿。
吟毕,方欲安寝,忽丫鬟云:“宝玉至矣。”语未已,已见宝玉跨步而入,披蓑戴笠,状若渔夫。因笑曰:“余室胡来渔翁乎?”宝玉笑曰:“汝今日何如?服药否?”言已,卸去蓑衣,脱其箬笠,举灯以向余面,端视久之,笑曰:“今日气色略佳。”余于灯光之下,见其足下尚蹬蝴蝶落花鞋,不觉笑曰:“头上畏雨,乃遮以笠,足下岂独不畏雨乎?”宝玉曰:“此衣原有一套,尚有棠木屐一双,已脱诸门外矣。”余细视蓑衣斗笠,细致轻巧,竟不知何草所编。宝玉曰:“此均北静王所赠,汝如爱,当再往索一套,何如?”余笑曰:“谢汝,吾不须此。且一经戴上,竟似戏中所扮渔婆。”(业盟誓矣,又何讳焉。)语出,忽思及适所说渔翁一语,不觉颜色顿赪,伏案大嗽。俄宝玉忽见余《秋窗风雨夕》词,因取而诵之,大为称赏。余立夺付之火,曰:“此何值一读!”宝玉笑曰:“汝虽焚去,然我默思已熟。”余曰:“余惫甚欲眠矣,汝当去,明日再来。”宝玉探怀出金表视之,曰:“已至亥初,兹亦当寝矣。”因携灯而出,忽又回首曰:“汝若需何物,可告我,当为汝取之。”余曰:“然。”
秋光去矣,天气渐寒。日来兀坐斗室,百无聊赖,幸自服宝钗燕窝后,病象渐有起色,余于此时,诚感宝钗不置也。今日宝钗偕香菱来。香菱,薛蟠爱妾也,年可十余龄,容华绝代,聪慧动人,与余侪过从颇密,兹因薛蟠出游金陵,宝钗乃邀入园中,挑灯伴读,助作女红,今日之来,特作外表周旋也。见余即笑曰:“此后相聚之时多矣,苟得暇,务乞教我学诗。”余笑曰:“汝欲学诗,须拜我为师,我虽不通,或可以相授矣。”香菱笑曰:“如是,即拜汝为师,但勿嫌烦恼。”余曰:“是何难,不过起承转合,当中承转,乃成对偶,平对仄,虚对实,实对虚。若果遇有奇句,并平仄虚实亦可不对。”香菱笑曰:“无怪我尝读旧诗,有时对之极工,有时竟有不对,今闻汝言,始知之矣。”余曰:“词句犹第二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一真,并词句亦不用修饰,所谓不以辞害意也。”香菱曰:“我极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句,觉真切有趣。”(今之油腔滑调,全无格律者听之。)余曰:“断不宜读此种诗,汝侪因不知诗,所以一见浅近即爱,若一入此等格局,即不能作诗。汝若真心欲学,我此处有《王摩诘全集》,汝先将其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摩揣,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再将李青莲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腹中既先有此三人作底,后再将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诗集一阅,不越一稔,自不愁不成诗翁矣。”香菱笑曰:“既如是,盍以书授我,带归一读。”余遂将王右丞五言律交与香菱,曰:“内中凡经朱笔圈过者,俱为余所选,有一首即读一首,不能领会处,问汝家姑娘即知之。”香菱遂欣然携诗去。
越数日,香菱含笑携书至,欲向余换杜律。余笑曰:“能记若干首?”香菱曰:“凡红圈余均读之。”余曰:“能否领悟?”香菱笑曰:“颇知一二,但是否,尚无把握也。”余笑曰:“汝试言之。”香菱曰:“以我思之,诗之佳处,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诗中三昧,不料于此得之。)有时似乎无理,然一经揣摩,竟是有理有情。”余笑曰:“此语似也。但从何处见之?”香菱曰:“吾观其塞上一首,内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澄心一思,烟如何直,日自是圆,直字似无理,圆字又太俗。然合上书一想,又似曾见此景,若欲再易两字,竟百索不得。又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青两字似亦无理。然必须此二字,方形容尽致。又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吾真不审其’余‘字合’上‘字如何想得来。忆我曩岁入京时,一日停舟芦岸,四顾苍茫,但有古树数株,存于晚炊烟中,青碧连云,余霞成绮,一种萧条之状,使人黯然魂销。不谓昨读此诗,恍若又在荒江芦荻中,诗之动人乃至如是也“。言际,宝玉、探春均至,及聆香菱之言,均笑曰:”既如是,会心处不远矣。“余笑顾香菱曰:”汝谓’上孤烟‘妙,尚不知此句乃自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脱胎出来。“言已,即以渊明原诗与香菱观之,香菱点头叹赏,曰:”然则上字乃自依依二字化出。“宝玉笑曰:”汝已经得其梗概,母庸再讲,再讲反离矣。若就此做去,必成佳调。“探春笑曰:”我明日补一柬,请汝入社何如?“香菱笑曰:”姑娘何苦嘲笑,我不过心中羡慕,才学此以为消遣。“探春笑曰:”谁非消遣,岂我辈认真作诗耶!“香菱因又向余假杜律,且央余拟题学作。余曰:”昨夜月光至佳,即以此为题,往作一首,限十四寒韵。“香菱即持去,无何,持稿示余。展而诵之,曰: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余笑曰:“立意尚佳,但措词不雅,皆因读诗太少,被其束缚。兹请放胆再作一首。”香菱乃默然返,顾不入室,但徘徊于池边树下,或坐或立,状如癫狂。宝钗等则立山上观之,引为笑乐。少刻,香菱复来,曰:“吾顷又改作一首,务祈教正。”余见其惘惘之状,亦殊怜之,因取而读曰: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雪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读毕,宝钗探春等俱至,索诗阅之。宝钗曰:“造句却佳,但非吟月之作,若于月字下再增一色字,则得矣。”香菱自以为此首已臻绝妙,及闻此,兴况骤低,然又不肯弃置。乃背手步出栏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