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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曾经频繁出入纳兰府,用同样谄媚的笑,对自己对父亲说过奉承之言的。甚至有些人,曾是他渌水亭上的座中客,曾与他谈诗论道,把酒言欢的。可此刻容若才发现,也许自己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而已。
自己过去的倾心相待,在他们眼中,也许稚嫩的可笑。
容若常常怀念起那些同他真心相交的汉族文人来,包括黄泉那端的陈维崧,只身南下的严绳孙,以及此刻还在京城的顾贞观和姜宸英……
渌水亭中风景依旧,可是当年的欢会,却已不会再重演了。只叹自己错生了富贵之家,终是无缘同他们落拓江湖,载酒豪行了。
当真是应了自己那句……人生别易会常难。
正思绪飘忽之际,忽然听得一阵足音自远而来。容若抬起头,便看见不远处一抬明黄的大轿,正慢慢地朝这边行来。而身旁跟着,正是李德全。
他身子蓦地一抖,却是立刻低下头,在门边跪下。
容若定定地跪着,甚至可以听到抬轿众人足下那细碎的跫音,一点一点朝自己走近,自身旁经过,然后慢慢离开远去。
那一刻,容若忽然觉得神智有些恍惚。脑中来不及回忆,也没留下任何思绪,只是呆呆地听着那跫音,分外清晰,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仿佛那是将自己从窒息中救赎出来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直到耳畔只剩下轻微的风声后,许久,容若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头一看,却发现只是那片刻的功夫,袖口早已被自己捏得满是褶皱。
苦笑一声,终于意识到,多少日了,这是自己头一次见到玄烨。哪怕只是隔着轿子,哪怕甚至不曾看过他的眉目。那一刻,容若不是没有幻想过,那轿子停在自己面前,然后玄烨走出,轻声唤自己名字。可是,那轿子终究只是走过去了,没有为任何人停顿片刻。也许,玄烨也许根本不知,也未曾在意,那轿子一侧跪着的,究竟是何人。
也许他知道,可他已经不愿停留。
一阵风吹来,竟是清冷异常。容若忽然身子一抖,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剑柄。
*****
入夜,纳兰容若独自来到了乾清宫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太监,见来人是容若,心知他素来为皇上所器重,又是权相之子,便立即堆笑着上前道:“纳兰大人。”
容若神情有些恍惚,被那太监一招呼,才突然回过神来。犹豫片刻,终是道:“皇上……可在宫内?”
“在是在,”那太监答道,“不过……皇上这几日一直为同沙俄在雅克萨一带的对战而操心,几个日夜未曾合眼,方才刚刚睡下……”
容若心头微微揪紧,脑中浮现出玄烨在案头批阅奏折的样子,一时间愣了半晌,终究只是叹道:“军情紧急,可皇上龙体……”
“可不是么,”那太监接口叹道,“还望去关外避暑之时,皇上能借机好生休养一番。”
“关外避暑?”容若一怔,道,“……何时?”
那太监闻言亦是一怔,道:“眼看着即将入暑,皇上数日之后便将动身移驾关外,此事……纳兰大人竟不知?”
容若此刻才慢慢回过神来,苦笑道:“此事,我……着实未曾听闻……”
那太监入宫不久,此刻看着容若的神色,也自觉多言,一时间便也怔愣原处,不知作何言语。
“既然如此……我还是改日再来罢。”末了,却是容若轻叹了一声,转身便走进夜色之中。
方才那句话带来重击,仍在心口上留下阵阵隐痛。容若慢慢地走在夜幕之下的宫中,竟觉得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从那小太监口中听到玄烨去关外避暑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的过失,都一定会得到补救的机会。他终于真正地意识到,这一次,也许一切……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还记得玄烨曾经说过要让自己伴在身边时,眉间里的那份期许和温存,还记得二人并肩携手,看夜深千帐灯,看秦淮水东流的点点滴滴。
那一切,明明依稀如昨,可是……这一次,他将不再带上自己。
这将是他任御前侍卫之后,头一次不曾扈从在玄烨身边。
也许,这并非他食言,而是自己……终究伤他伤得太深太重,已远不是一句抱歉就足以挽回。
也许,他处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能容纳在眼中,能为之魂牵梦萦的只有那万里河山。他不会,也不容许自己,为了谁而动摇心神,驻足停留太久。
也许,自己终究只是他生命中一个不足挂齿的部分而已。
也许,纵是没有纳兰容若,他的人生也会一如往常。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千古明君,依旧是那万人敬仰的真龙天子。他的江山,他的宏图……不会因此而变动分毫。
脑中一阵晕眩,容若匆忙地止住脚下的步子,定神之后,胸中终于迟钝地传来阵阵痛楚。他站在原地,慢慢仰起脸看向头顶的天空。
夜幕被宫墙围圈成四方的形状,其中满是点点繁星。明朝也许又是一日春晴罢。
可是,自己曾一度憧憬和期许过的,却当真如同这星辰一般,任自己朝它们如何伸出手,也终是遥远到不可企及了。
即将入暑?忽然想起那太监方才的话,容若不由轻嘲一声。
为何他只觉得,这晚风吹在周身,竟是刺骨一般的寒冷?
那一夜,他就这样宫内,呆住一般地看着漫天的春星,一直看到天明。只觉得自己满心满身的疲惫,却没有丝毫倦意。
*****
次日回到府中,却听闻梁佩兰已经到来。
梁佩兰是广州宿儒,此行是应容若之邀,前来和他商讨共同编纂词集之事。这是容若多年以来的心愿,而他写信给梁佩兰邀他北上时,正是处于人生中最平静完满的一段时光,也是他认为实现自己夙愿的最好时候。
几曾料到,待到梁佩兰千里入京之后,明明只过了数月之期,一切却已然沧桑变幻到如此地步。
容若轻轻叹息了一声,收拾起脸上的疲惫,径自前去客房拜见了梁佩兰。自己过去同他素有书信之交,此刻会面更是一见如故。人逢知己,说起平生志趣,容若才觉心头的阴影似是褪去了几分。二人对坐相谈直至黄昏,容若才想起要为梁佩兰准备筵席,接风洗尘。
当夜,容若派人唤来了仍旧留在京中顾贞观、吴雯、姜宸英等人,众人把酒言欢之处,依旧是纳兰府内的渌水亭。
这一日,是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
48
第十六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下) 。。。
当晚,座中客并不算多,但容若的兴致异常高昂。他同众人高生谈笑,一杯一杯地劝着酒。酒杯到唇边,几乎全是不假思索,便仰头一饮而尽。
只是饮了数杯之后,思绪便开始有些飘忽。容若抬起头,慢慢地环顾整个渌水亭。亭中春色,承载旧日的太多痕迹,年年岁岁去又还。
耳畔的谈笑风生,似是被远远地隔离开来,容若定定地看着远方,眼前忽然就浮现当日众人欢会的场景。那时,他们一身白衣,了无牵挂,自己初生牛犊,未历愁苦。众人或谈诗论道,把酒言欢,或吟赏风月,文墨唱和,或指点江山,壮怀拟唱,或话遍平生,相与劝慰。
人生知己一场,也不过如此。
可是,那些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此刻却已天各一方。
严绳孙、秦松龄、朱彝尊、陈维崧、陈维崧、吴兆骞……
这么多年之后,世事变幻沉浮,他们或宦途失意,或四海漂泊,或江湖载酒,或生死相隔……人生无常,却竟至于如此。
而此刻即便自己正处在众人的聚合好和谈笑之中,可是,这场欢会,又能持续多久呢?筵宴一散,座中之人终究是要各奔东西。能长久地留住的,不过是脑中残余的这般回忆而已。可是,任自己多年之后,费尽心思去回忆当年,却到底留不住那昔日过往。
感慨旧游成陈迹,念人生、行乐都能几。
纵自己权相之子,满清贵州又如何,到底什么也挽回不了。甚至在这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