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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忧忧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息一息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澂的嗣子。载澂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澂,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泄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艳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作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唯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微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妻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姐”。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流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日复一日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 ※ ※“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应该挑‘溥’字辈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继一个儿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烦恼?亏得老天保佑,我身子还硬朗,如今补救也还来得及。”慈禧太后握着大公主的手说,“女儿,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谁是有出息的样子?溥伟怎么样?”
大公主心里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过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布迎当今皇帝入宫,醇王惊痛昏厥,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爱护同胞手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有非分的遭遇。
“溥伟不行!”她断然决然地答说:“太不行了!”
“那么,谁是行的呢?”
“老佛爷看谁行,谁就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身子总要健壮才好。”
“这句话很实在。”慈禧太后不觉露了本心,“我看,载漪的老二不错,长得象个小犊子似的。”
听得这话,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与当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单薄,惩前毖后,所以作此建议,不想无形中变成迎合。载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孙,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虑的人选。而大公主很讨厌这个侄子,身体确是很好,十四岁的孩子已长得跟大人一样,但一脸的横肉,嘴唇翘得老高,而且言语动作,无不粗鲁,从那一点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种无言的反对。见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毕竟是太后又是母亲,不能不将顺着。所以想了一下说:“转眼就过年了,那几个孩子都要进宫来磕头,老佛爷也别言语,只冷眼看着,谁是懂规矩的,有志气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到时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问道:“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办呢?”
“反正总在明年!”
“皇上呢?总得有个妥当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为从没有人敢问她这话,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这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应该早为之计。便即说道:“当然该有个妥当的安置。不过,过去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妥当。你倒出个主意看!”
“当然是封亲王。”大公主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