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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令我蓦然一惊。
我看见林叔踉跄后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没至柄。他手指萧琰,喉中作响,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颓然倒地。
萧琰脸色苍白自阴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萧采淡淡一笑,
“这样也好,正该鸟尽弓藏。”
“皇叔… …”
“你不必担心,” 萧采一笑,打断他,“我并不打算杀你。”
我心意难平,上前一步,却为萧采拉住。
他向我轻轻摇头,
“命数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见他眼中超拔的平和与淡泊,忽觉万念成灰,再也无力挣扎。
我们送苏唯回帐,请来军医。他的手臂并未伤到筋骨,痊愈应无问题。待他服药睡着以后,我们静静离开。
帐外明月染天,清霜铺地。我们并肩而行,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方才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又或者其实现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宁梦幻。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低声问他。
他停下脚步,仰望皓月长天。
良久之后,他说:
“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来日何能计数?”
我颤抖着握紧他的手。这是这从不轻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与他亘古相随。
一月十九,大军开拔,浩荡北归。
叶如居早已寂然离去。我们得知,亦处之泰然。
萧采与苏唯相谈甚欢。
萧采似乎对他一见如故,有时他望他的眼神甚至会忽然虚散,仿佛霎那间看见久远以前。
二月初二,我们到达黄河岸边。
渡船尚需两日方能备齐,六万大军扎下连营,背山结岸,密密层层。
萧采于黄昏时收到飞鸽传书,看罢信后,似乎心事苍茫。当晚他草成几封书信,持书出帐,夜深时方才回来。
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
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我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二十四 萧采
那天早上我无端地惊醒。
醒来时我听见黄河水喑哑不息的奔流,河中细碎的冰凌相击,结成一片清旷跫音。
我披衣出帐,看见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浅紫,大河萧萧,而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苍凉。
一匹战马的嘶鸣就在此时迎风而起,悲亢凄凉,霎那间凌驾于一切水声之上。
我循声找到那匹正在马厩中焦躁徘徊的马,看见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认出了它是萧采的坐骑…………“惊风” 。
它一时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闪烁,万语千言。
忽然间我若有所悟。
我双手颤抖,拉开了它的围栏。
它冲出围栏,狂奔而去。
不久以后我听见远远传来的它的悲鸣,起初激狂,渐而喑哑。
渐至低回。
渐成不绝于耳的凄凉短嘶。
附近营地皆被惊动,报怨猜疑,渐起的人声。
兵士们披衣挂甲,循声而去。我默默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帅帐之前。
时当寂寞清晓,风定寒凝。
我看见帐前大旗静静低垂,帐上结满苍白寒霜。
门前风灯犹未熄灭,曙色却已夺去它的光辉。
“惊风” 后腿弯曲跪于帐前,颈项低垂,声如呜咽。
围拢而来的人群一片安静,默然无声。
有人轻轻走开,不久以后连营骚动,马蹄疾响,将领纷纷驰马而来。
帐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忽然觉得我已被压榨到不能呼吸,而内心空虚万分,无可填补。
我转身离开人群。
我奔出军营,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远,直至我看见河道转弯,没入深山。
攀上河岸边一丛巨大的礁石,我放眼而望,已不见军营。
河面华光刺目,我蓦然回头,只见冷冷朝阳已破云而出,凄艳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黄河浊流于我脚下翻滚轰鸣,莽莽奔向虚空。
我独立良久,伸手入怀,掏出那晚萧采给我的信。
我记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怀。
我记得他说过当他死后再拆看此信。他说那一天不会太远,然而我没有料到那竟会近在眼前。
当他笑谈生死的时候,我望着他。
我与他匆匆数面,那时却觉得相识如有半生。
我毫不诧异阿湘为何会爱他,因为我一生所见无人如他那般令人倾服。
我送他出帐,目送他离开,我独立于黑暗之中,仰望头顶无星无月的长空,我的心情平静寒凉。
我知道他们两人终将离我而去,我的一生将会重归孤独。
从我有记忆时开始,我便记得什么是孤独。
照顾我的是一名聋哑婆婆,我们住在密林深处的一座房屋,终年没有外人来往,以至我的手语比说话还要熟练。
我的母亲每个月会来探望我一回,每次只能够停留半日。她来时总是清晨,我最爱看温暖阳光透入窗格,映照着她面纱摘下时光华乍现的容颜。
我六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早上,婆婆没有起床。
我做好了饭菜去唤醒她,却发现她已永远不可能醒来。
我独自哭了三天,然后发现屋中已没有存粮。
我取出箱中银两,离开小屋,寻找通往林外的路。
那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在林中迷路。
我觉得无比寒冷,觉得世上只剩下我一个。周围的密林永远也不会有穷尽,我躺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地仿佛变得温暖,我不知不觉地睡着。
我醒来时在母亲的背上,黑夜很黑,她的身体起伏,我知道她在奔跑。我的手脚疼痛,但我没有出声。我觉得莫名高兴,因为我知道从此可以不再与她分离。
她带我走了很远。当我冻坏的手脚重新长好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定居。
她开始教我一种陌生的语言,她说那是汉话,是我父亲的语言。她说当我长大后,我要去找他。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我的存在是一个家族的秘密,她的家人不肯让她亲自抚养我。
她听从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宁临时决定来看我,找到我时看见我已快要冻死,她才下定决心再也不和我分开。
她开始教我武功,她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为着一些可疑的声音。
我们不久开始搬家,因为她害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我们居住过很多地方,在不断的迁移中我渐渐长大。
我十岁时她告诉我,在车宛国我们已无处容身。她要带我去中原。
我们趁夜逃离边境,却被一队车宛兵马擒获。那领头的将军举起火把映亮我母亲的脸,然后大惊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说:“依兰郡主!”
我母亲低声叹息:
“你竟还认得我。” 她说。
第二天夜里那个将军偷偷放走了我们,他送我们走时说:“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王爷已下密令,见到郡主格杀勿论。”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脸有如月光一般苍白,她握紧了我的手,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