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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望了尸身一眼,叹息道:“此人忠义,我素敬之。待全歼明军后,必厚葬于他,以慰忠魂。”命人将尸身接过,放在一匹战马上。周四眼望坡下两军厮杀,人马相践,血肉成泥,呼号怒骂声不绝于耳,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这数万人你死我活地拼斗,到底为了什么?”他百思不解,一句话便要脱口而出,但见皇太极与众将皆面有喜色,目不转睛地望向坡下,又不觉长叹一声,闭目情伤。
此时坡下明军眼见大势已去,满洲人马愈聚愈多,皆知再斗下去,必会全军覆没,当下数股人马渐渐汇在一处,蜂拥着向东冲去,欲突围而出。皇太极恐其脱出重围,正欲传令四旗人马收紧战阵,范文程却道:“臣已命豪格率两万人马伏于东面,皇上可命四旗兵将暂放敌军东窜。敌惶惶奔突,自是兵疲意阻,再逢迎头伏兵,必要心胆俱裂,斗志全失。那时五旗人马合围一处,可不战而屈敌之兵。”皇太极深以为然,命人摇旗传令。
四旗人马虽不明大汗用意,但军令如山,无人敢违,人马纷纷退后,于东面闪出一条去路。明军将士本已斗得失魂丧胆,见东面生机已现,不假思索地狂突而去。
范文程见明军突出重围,又命人挥舞令旗,传令四旗人马不即不离地追杀。这一遭十余万人疾行向东,直搅得坡下狂沙乱卷,烟尘蔽日。过了一盏茶光景,大队人马尽数离去。
周四见空阔的平野上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死尸,残旗断戈、无主野马触目皆是,心下又生悲寂,一句话再也吞咽不下,脱口而出:“皇上让这些人不顾性命地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太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番挥师南指,自是要征服大明,得汉人江山。”周四听东面喊杀声又起,摇头道:“即便得了江山,又能如何?”皇太极挥鞭四顾道:“南有大明,东有朝鲜,西有蒙古诸部,我大军到处,皆要令其臣服脚下,方不负大丈夫之志。”
周四茫然远眺,喃喃道:“我有两位结义大哥,一位姓孟,一位姓李,他二人说话的口气,与皇上一般无二。我只不懂,一个人便成了一番大业,征服了天下,难道便有乐趣么?”皇太极默然良久,叹道:“征服不是乐趣,那是世之英雄最深切的痛苦。个中滋味,你又如何能懂?”
周四听不明白,心道:“这个皇上说出的话,比我两位大哥说的还要晦涩难懂。若他们几人聚在一处,可不知能否投机?”思忖半天,始终不明皇太极言中所指,不觉搔首道:“既然征服天下是苦恼之事,皇上为何一定要做?”皇太极苦笑一声,纵目远望道:“人皆有各自运命,那是更改不得的。我若不能统兵震于八荒,此生还有何乐趣?”
周四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你一会说无乐趣,一会又说有乐趣,可不是逗我开心么?”当下岔开话题,手指东面道:“皇上要征服天下,靠的可是这数万雄兵?”皇太极遥望东面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微微摇头道:“欲成大业,仅靠锐师厚甲是不行的,那里面总要有更恢宏的胸襟。”
周四疑道:“什么胸襟?”皇太极见他一脸痴迷,大笑道:“世上惊天动地的伟业,岂不都有着超越善恶的胸襟?”说到这里,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似在自言自语道:“你们汉人中有一位始皇帝,蒙古人中有一位铁木真,那都是天下最强悍的猛兽。我此生便是要踏平蒙古,扫清中原,与他二人比个高低。”
周四见他面露狂态,心中一惊:“若似他所言,那古往今来一切所谓大业中,岂不都有着混浊的兽欲么?”想到这里,一念又生:“难道这个皇上,便是一只猛兽?”他心惊胆战地坐在马上,直等皇太极大笑声止,方怯声道:“依皇上所言,人只要为了大业,便可不辨善恶,随意杀人了?”皇太极正自开怀,闻言大怒,挥鞭抽向周四,喝道:“孺子怎敢曲解我意!”
周四料不到他会动手,一愣之下,不及躲闪,金鞭重重地抽在脸颊。众将见大汗突然责打周四,皆不明其故,个个屏息敛气,栗栗自危。只有多铎催马上前道:“大汗为何责打有功之人?”
皇太极盛怒下打了周四,也生悔意,眼见他脸上鞭痕深深,渗出血来,歉然道:“我一时恼怒,实非本意。”手抚周四肩头,意示安慰。周四心下气恼,嘴上却道:“我出言冒犯皇上,原是讨打。”言罢将头撇向一旁。
皇太极对他本是器重,见他闷闷不乐,心道:“此子悍猛绝伦,我若攻克明京,尚需借其勇力,这时当好言慰抚。”微微一笑道:“你见大军伤亡甚重,便当我胡乱杀人,不辨善恶?”周四漠然道:“我不过随便一说,皇上莫怪。”皇太极见他神色冷冷,目光他顾,心道:“我纵横辽东,鞭及蒙古,从无人敢对我如此无礼。这少年此刻之状,也算胆大妄为。”他贵为一国之主,人人皆对其毕恭毕敬,反觉乏味,眼见周四对己不理不睬,倒生了三分吃惊,三分好奇,更有三分喜爱,手拍周四肩头,朗声大笑起来。
周四摸不着头脑,疑道:“皇上为何而笑?”皇太极以鞭指其面额,哂笑道:“我笑你们汉人个个食古不化,假仁假义,不明善恶之本。”周四心道:“你为了什么大业,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时反说我不明善恶么?”
皇太极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又笑道:“自来汉人有汉人的善恶,满人有满人的善恶,便是愚鲁百姓,无行寇贼,也都有各自的善恶。从古至今,众说纷纭,也无一定之规。可见善恶之念,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乃一国之主,所作所为,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懂的?尔等以为大恶之事,却正是我所欲行的至善。”
周四听得糊涂,神情更是茫然。皇太极笑道:“今明廷暗弱,不思抚恤民生,致令遍野哀鸿,盗贼蜂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恶事?我统兵南来,虽不免有杀戮之事,但若果得汉人江山,必当尽心竭力,荡寇平贼,使百姓丰衣足食。”又提高声音,冲众人正色道:“以些许小恶得汉人江山,以至诚之心拯民于水火,此之谓以恶之行而终善之事。只是我一番良苦用心,却无人知之。”
众将听大汗一语,皆高呼道:“大汗心系天下,乃当今仁德之主。臣等愿效死力,克成大业!”呼喝声中,唯范文程目光他顾,默不作声。
皇太极听众将呼声如潮,忽露出一丝讥讽之意,又冲周四道:“你在帐中无礼,我也并未怪罪,但你辱我心中大志,却不能不鞭挞于你。”
周四不语,暗自嘀咕:“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听着总有些似是而非。”他毕竟年轻识浅,思来想去,也不知皇太极说的是错是对。
便在这时,只见东面遥遥奔来一匹快马,隐约望去,马上之人是个传令的军卒。范文程喜道:“必是明军被围,已有降意。”说话间那人已奔到坡下,冲上面喊道:“明军尽被围在东面山坳内,此时只剩四万人马,兵败乞降。众贝勒正恭候圣命。”
皇太极闻讯大悦,不假思索地道:“传令四旗统领,先招降明军,待其缴械后,尽皆杀掉,不可留下一人。”那人领命,打马而去。
周四急道:“他等既降,为何仍要杀害?”皇太极冷笑道:“山海关雄兵,乃我心腹之患,如何能不尽除?”周四见他眉宇间透出一团煞气,心头一沉:“无论他本意是善是恶,若要成就他所说的什么大业,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想到数万人转眼间便要人头落地,心如刀绞,悲愤莫名。
众人立于高坡,又等了一炷香光景,忽听东面传来惨呼之声。这声音初时隐约可闻,并不甚响,只片刻间,便响成一片,到后来愈叫愈惨,愈叫愈悲,还夹杂了号哭之声。
周四只听一会儿,便毛骨悚然,不敢再听。皇太极与众将却谈笑风生,极是喜悦。工夫不大,只见东面奔过来数千人马,马上众人皆高声呼喊,不住扬鞭。待到近前,只见人人由马鞍后取出一颗人头,挑在马刀上喊道:“万岁!万岁!直捣明都!直捣明都!”喊声惊震四野,久久不息。
皇太极笑道:“此役既胜,看来直取明都,指日可待了。”催马下坡,向大营奔去。众将各催战马,尾随其后。
多铎见周四呆立不动,上前道:“此间大事已了,四哥快随我去。我让你看看我旗下的精兵。”周四心中悲痛,捱了一阵,方失魂落魄地随多铎回营……
是夜皇太极于金帐内大宴群臣。众将饮到酣处,异口同声地颂赞大汗威德武功。多尔衮见周四在席间郁郁寡欢,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