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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
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
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黄色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