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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有点惊慌,“难道你是个鬼魂?”他在心里问。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声音轻叹,“毕竟我的生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尽了。”
男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也死了么?”他试探着问。
“不,没有,暂时还没有。”对方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似乎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是在做梦么?”静默良久,男孩无奈地笑了一下,“一个鬼魂竟然会在这里和我说话。”
“在梦中可有如此真实的痛觉?”声音问。男孩愣住了,他垂头望向自己被凌虐得皮开肉绽的身体,在那一瞬,大脑深处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从那里每一个细胞传来的痛楚,几乎把他的神经撕碎。男孩呻吟了一声。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人!”心中由痛苦点燃的怒火猛烈地膨胀燃烧,男孩咬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人,就是这样……你是他们的阶下囚,他们对你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都不能算作残忍,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那个声音理解地叹息,“你好好想想,阿格纳斯,从古至今有哪个战俘会被敌人当作人来对待?”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至少我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现在的我,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和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不能以死来捍卫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男孩虚弱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脑中闪现的其实并非战场,而是多年前全家人聚在一起欢笑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时候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对他慈爱微笑的脸孔。可是……阿格纳斯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妄图把这些无谓的画面从大脑中驱逐出去。
“……你恨他么?”声音幽幽开口,男孩悚然一惊。
恨么?恨那个不听取任何意见一味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父亲,恨那个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狠心把亲生儿子抛弃在战场上的父亲。
阿格纳斯咬紧嘴唇,在心底默念:
“我这一小队人马相对于整场战役,是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小牺牲。因为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他就必须……”
“这只是你的想法,阿格纳斯。你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个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男孩猛然抬头。
微风轻轻地吹,远处草丛里传出些微的虫鸣,四下里一片寂静。男孩恍惚,到底这声音是他刚刚用耳朵听到的,还是自己心底一直拒绝相信的真实?
“贵族的世袭爵位只有长子才可以继承,而你,并不是长子。你没有哥哥们的政治才能,甚至连一个强健的身体都没有。这一切你都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声音轻叹,语气中没有怜悯,更没有半点讥讽,“你现在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殿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稀薄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不知不觉间,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小鸟的啾鸣,天色慢慢变浅。再过一会儿,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头脑中的那个声音突然消失,周遭一片寂静。男孩眯起眼睛,目视东方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灿亮的金光洒在了他的脸上,清爽的晨风吹干了他眼角的泪水。
这一天,画师来到公爵宫的时候带了一柄战场上用的长弓。
秋日正午的阳光劈头盖脸火辣辣地甩下来,晒得身上的伤口如同裹了辣椒一般疼痛,但是男孩紧紧闭住了嘴。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激着他的眼睛,身体内少得可怜的水分迅速蒸发,男孩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但是他看到了画师手中的长弓,看到了那些学徒们脸上奇异诡谲的残忍。终于要开始了么?他看到了那捆未装入箭头的木质箭杆,上面微钝的尖头明晃晃地合成一簇——画作还未完成,他们还不能让他死。男孩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装入箭尖的长箭架在了弓上。弓弦拉满,刺目的阳光照亮了上面金属的护手。带着破空之声,长箭穿透了金黄色的阳光,浅浅刺入了男孩的大腿。那里的肌肉痉挛起来,稍顷,有细细的血流从箭柄穿入的位置慢慢淌落,挂在那里纤细而鲜艳的一条,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极其醒目。男孩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后又是一箭,再一箭。
箭射得很慢。每一箭的箭头都是很钝的木质,而且避开了要害。鲜血再一次染红了白皙的肌肤,因冷汗浸透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粘上了血。比阳光更加晶亮的血珠绽放在风中,像石榴的子一般明艳殷红的血珠。
男孩一声未吭。他很想让自己晕过去,但是下一波更加强烈的阵痛一次又一次残忍地将他从地狱中唤醒。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但是他默默忍受着凌虐,整个过程中一丝哀嚎都未曾发出。他的身体张开,尽力向后仰,修长的脖子拉出了绝美的弧度。湿漉的头发如黄金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亮的光,他白皙的身体如同月长石一样皎洁无暇。他在心中默念上帝的圣名,蓝色的眼睛里烟雾缭绕,持续着有如殉道者一般的凄美神情,就如同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他插满长箭的身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画师满意极了。每一条肌肉因忍受痛苦的抽搐,每一条脉管迸破时血液的悲鸣,他细细观察男孩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体会对方那种遭受折磨的真实感受。他让学徒接下男孩的鲜血调色,他眯起眼睛欣赏自己造就的这个插满长箭的圣徒。
连日的凌虐并没有折损这个年轻日耳曼战俘的美貌,他的双颊凹陷下去,眼睛里加尔达湖一般碧蓝的光华淡去了,呈现一种脆弱迷离的灰色调,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塑。他的身体是一种圣洁的白,蒸发的水汽犹如神祗的圣光包裹着他残破的四肢。男孩的皮肤细滑紧致,每一条肌肉都生在恰当的地方,不多,也不少;他的比例完美得就像画室里用石膏打出的模子。
“仁慈的主,求你带我走,带我远离痛苦……飞越米兰城,飞越阿尔卑斯的雪山,飞越莱茵河,让我的灵魂返回故乡……”
一声淡淡的叹息突然从头脑深处响起,“阿格纳斯,你为何如此愚蠢,”是前夜里的那个声音。
“……你什么意思?”男孩警觉起来,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心底一点一滴地积聚,慢慢动摇着他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信仰。
“你已经求了他这么多天,如果他真有你所期望的力量,早应该听到你的祈祷——如果他听到却不来救你,你何必还要继续信奉他?”
男孩没有说话。插在身上的箭矢因为愤怒而微微地晃动着,有更多的血液从伤口中流下来。
那个声音叹了口气。“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年轻的士兵,也和你现在一样,被无数长箭残忍地射入身体。一个基督徒,他们借此逼迫他放弃对上帝的信念,可是他到死都没有屈服——我很钦佩他。但是,阿格纳斯,我要你好好想想,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死,而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你闭嘴!”男孩无助地挣扎,他想如以往那样封住自己的耳朵,可那个声音仍然无处不在,仿佛是从头脑深处传来的回声。
“你是如此美丽,”声音轻柔,在男孩的大脑深处撩拨着他的神经,像夜风清凉的手指,抚慰男孩身上烧灼的阵痛,“你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你尊贵的鲜血没有洒在战场上,却被一个画家拿来调色;你虔诚的信念没有为你的臣民做出榜样,却在这里作为别人的影子遭受苦难,你觉得这一切值得么?”
“……不要再说了。”男孩垂下眼睛,他咬紧了嘴唇。汗水从头顶滴下来,流进未愈的伤口,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听从你的心,阿格纳斯。”声音消失了。
太阳升起来了,毒辣辣的日光再一次洒满了公爵宫的院子。男孩气若游丝。他抬起失去焦距的眼睛凝望着天空。刺目的光芒射进他的眼睛里,但是他感觉不到疼。
一夜复一夜,声音在头脑中出现,那个低沉温和的语气带来的是抚慰,是同情,但是声音所说出的话却像一柄利剑,直接贯穿了他的灵魂——
阿格纳斯,你尊贵的鲜血没有洒在战场上,却被一个画家拿来调色;你虔诚的信仰没有为你的臣民做出榜样,却在这里作为别人的影子遭受苦难——
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死,而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嘀嗒。
鲜血洒落到草尖上,压弯了叶子,然后啪的一声弹开,血液渗入了泥土。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