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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蒂安是公元三世纪时候的古罗马士兵,因为坚持自己对耶稣基督的信仰而被当时崇信希腊诸神的古罗马国王乱箭射死,之后被梵蒂冈追封为圣徒。就像当时众多描述“受胎告知”的画作一样,殉教者的主题在文艺复兴时期俯仰皆是,同样是统治者和艺术家们十分喜爱的题材。
但是画师在这幅画上遇到了麻烦。画作理应表达塞巴斯蒂安的痛苦,同时展现他对基督的虔诚与献祭——他的表情应该是一种隐忍的圣洁,是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层面上的痛苦与挣扎。画师想象得出,但是他画不出来。第三次用刮刀刮掉了整片颜料,画师踉跄着爬下脚手架,在墙角捂着脸坐了下来。他十分懊恼。
为了画好圣塞巴斯蒂安,他已经去了很多地方。
在城内的市集,画师手拿速写簿,密切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个纯洁美丽的少女犹如圣母,而那个满脸市侩的肉铺老板就是背叛者犹大的化身——而塞巴斯蒂安呢?
他甚至尝试让自己的学徒在画室里摆出样子。但是掌握体态很容易,关键是塞巴斯蒂安的表情,他殉难时候的样子,他濒死前眼中那份坚持与哀痛——毕竟谁也装不出来。如果真能有一个古罗马士兵给我做模特——等等!当他这样想着,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天而降,如同惊雷迅速击中了他的大脑。罗马的……士兵?画师全身战栗,他立即高声下令:
“快,快去公爵大人的囚牢,给我找个最年轻、身材最完美的日耳曼人!”
画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不已。他根本等不及侍卫回来,自己直接跑下了地牢。那里囚禁着不少米兰公爵刚从战场上俘获的日耳曼士兵。不同于意大利人常见的深色头发和因充足阳光晒就的小麦色皮肤,年轻的战俘们个个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对画师而言,他们就好像突然从天上降临人间的一群天使。
按照画师的意思,狱卒在俘虏中挑选着——这个太瘦弱了,那个又太多肌肉;这个太高,那个又太矮;这个身材合适了,年纪偏大;那个长像又过于俊美,缺乏男子气概;狱卒已经挑花了眼,但是身后的画师仍然阴沉着脸,一直都没有点头。
突然,一对碧蓝的眼睛在人群中闪了一下,那种清澈空灵的蓝色,就好像阳光下加尔达湖波光粼粼的水面。
画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拨开狱卒,自己垫起脚尖朝牢狱里望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士兵,铠甲和武器已经被卸除,全身藏在一些破碎的天鹅绒布片里。他斜倚着墙角,头颅骄傲地高高扬起,蓝色的瞳孔睁得很大,仿佛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透明的皮肤散发着一种潮湿的微光,似乎在害病,可能还在发着烧。他薄薄的嘴唇绷得死死的,即使身体衰弱无能为力,但心灵深处却似乎迸发着光和热,它的力量足以使整个骄傲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
阿格纳斯·维特斯巴赫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画师在注意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牙关紧咬,忍受着身上疾病和伤痕带来的痛楚。他仰着头,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墙上简陋的窄窗照在他的脸上。他是美丽的。那种美丽,是悬吊于命运女神十指之间的自我克制,是痛苦之中的风雅,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仰与坚持。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宗教之美,如同被缚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男孩仿佛被来自天国的圣光所包围,全身闪现着神性的光辉。
几个狱卒顺着画师的目光看过去。他们争先恐后地拨开人群,要把墙角那个茫然失神的男孩拽出来。
他们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几个俘虏一直挡在面前,威胁似地挥舞着手中的镣铐,怎么也赶不走。有些人眼中露出了藏不住的惊恐,他们拼命拦阻着,叫嚣着,不让敌人碰那个男孩。但是画师一声令下,更多的狱卒涌进了这间小小的囚牢,他们用长枪和棍棒拦住了戴着镣铐的囚犯,在短暂的交锋过后,几个囚犯被打昏,人群后面的阿格纳斯终于被狱卒拖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俘虏们突然停止了喧嚣,无数的眼睛聚焦到男孩身上,聚焦到狱卒和画师身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单单把他抓走?难道他们已经知道……?
然后,非常突然地,战俘们如潮水般向前涌来,近乎疯狂地从狱卒手中夺回了男孩。就好像一堵由愤怒天使凝聚而成的墙,牢牢阻隔在狱卒与男孩之间。
战俘们犹如暴乱一般的反抗激怒了狱卒,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囚室之外,大批的狱卒在同伴的招呼声中涌了进来。手无寸铁的战俘们眼中闪烁着恐惧与不安,他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所受的教育和命令告诉他们,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好他们尊贵的主人。
大规模的冲突终于爆发了。狱卒们手握粗大的木棒重重挥打在俘虏们身上,虚弱的守护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男孩身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的人。他仿佛身处撒旦的弃尸坑,脚下堆满了被鲜血污染的洁白天使的尸体。飞溅的鲜血和暴虐的快感刺激着狱卒的神经,他们怪笑着持着木棒和长枪一步步逼近,最终取得了无耻的胜利。
在整个过程中阿格纳斯都很沉默。他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眼睛仍然茫然地注视天空,甚至根本就没有去看狱卒一眼。当那个得意非凡的威尼斯画师终于把他带走的时候,郁热湿闷的地牢如同火山喷发,其它囚室的战俘们突然爆出愤怒的叫喊,有哀号、恸哭,还有如同末日来临一般失去一切所有的绝望。他们从所有栏杆的空隙中争相伸出苍白的手臂,想要把男孩拉回身边。但一切都是徒劳,在他们绝望的嘶喊声中,异族的恶魔将他们守护的金发天使永远地带走了。
再一次地,男孩封住了自己的耳朵,同时闭上了眼睛。这位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王子,他冷漠坚忍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画师手下的学徒们把男孩身上磨破的衣服扯掉,仅仅在腰间围着布。他们把他绑在树上,忍受日晒风吹,并且断绝了一切食物,只喂食一点清水维持他的生命。很快,男孩的身体衰弱下去,饱满的双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皮肤也显现出一种更加病态的苍白。当他的体力达到极限,画师命令学徒们用皮鞭和棍棒殴打他。
男孩一声不吭。开始的时候,他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仇恨,但是几天之后,他连仇恨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分不清眼前的人影,他向往常一样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剧痛!毒蛇一样的长鞭带起了一阵疾风,抽打在男孩赤裸的胸膛上。然后又是一下。皮开肉绽。“睁开眼睛!”他听到一个强硬冷酷的声音,那个把自己从囚牢里提出来的威尼斯画师。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下,秋风吹得全身上下彻骨冰凉。阿格纳斯挣扎着张开双眼,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一幕,他倒情愿自己永远不要睁开眼睛。
他看到,画师用一把小刀划开自己胸膛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鲜血迸出,画师正在用一只杯子收集那些血液——他到底要做什么?!
画师小心翼翼地把浓稠殷红的血液滴入由彩矿石、蛋黄和动物胶混合而成的蛋彩颜料中,他以男孩的鲜血作为溶剂调色。
夜深了,当画师和学徒们相继离开画室,周围都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阿格纳斯,”一个声音突然在男孩的头脑里响起。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男孩睁开眼睛,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声,惨淡的月光下,清凉的秋风撩拨着他仍在流血的伤口。难道自己在昏迷之际出现了幻听?
“阿格纳斯。”那个声音再次出现,这次清晰得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但是周围并没有人。声音仿佛来自头脑深处,在那里与自己对话。
“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阿格纳斯,可怜的孩子,”那个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男孩一阵恍惚,仿佛听到了祭坛上的圣音,神正俯身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怜爱而温暖。男孩在心中默念耶稣基督的圣名,宽慰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不是他,”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是个饱守苦难的灵魂,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男孩有点惊慌,“难道你是个鬼魂?”他在心里问。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声音轻叹,“毕竟我的生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尽了。”
男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也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