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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可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是疑心他与白玉有私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骨,坐怀不乱,不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