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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官印现在何处?”
牢头此时沉静了一些,口道:“小人思量来,一定在衙厅什么地方放着,老爷去寻,一定能寻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隶役何在?书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离去了,刑房老书办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归”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如此,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将他先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叫冤屈,乔泰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双手绑了,又转过他身子,腿上踢了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荡荡的,后面便是牢房。牢中亦空无一人,不用说,牢房已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车门坚固,窗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了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道。“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了灯笼,来到大堂门口,将门推开,生了锈的合页嘎吱直响。来到厅内,乔泰高举了灯笼,只见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盖于公案之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桌旁疾窜而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围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的一块中央绣了獬豸的帷帘拉向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獬豸:读作‘谢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
内衙书斋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件件均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泰将里间档房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们袭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了公文案卷皮箱,天长日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浩叹:“不想案牍档目竟糟蹋到这步田地!”说毕,一脚踢开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马荣与陶甘己将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锁入牢中,将三具死尸暂于巡兵房中搁置。管家正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囊担,见了狄公,忙报说后院宅邸清洁整齐,万物无损。离去的县令将宅中各样陈设摆列齐整,原封未动留在原处,各房各屋均打扫得清清爽爽,一应家具用物也十分干净,无一毁坏。庖丁正在厨下打火造饭。
狄公闻报舒了一口气,起码他的妻室家小总算有个舒适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参军与马荣到他私邸一间厢房中暂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随他复去内衙议事。
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狄公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椅上小心坐下,双手笼于袖中,搁在书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经山中一场恶斗,一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间竟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还是狄公先开了言:“时辰已经不早,我等饥困交加,本该早点将息,然当今情势好生怪异,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乔、陶二人忙颔首称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载,他的官邸倒是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过公堂,且早将一应书差衙皂统统遣散。我定于今日下午到任,驿马亦早前来将我到职赴任的文书投下,而他竟一不见面,二不给我留下一字半句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将县衙大印交于一个禁卒存留。此外,一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若冰霜,不睬不理。凡此种种,究竟是何道理?”
乔泰以问作答:“老爷,会不会有刁民欲趁我们立足未稳,阴谋造反,对抗朝廷?”
狄公摇头。
“不错,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此情此景,实属异常。不过,我却未见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见路障鹿砦、深沟高垒。再者,黎民黔首对我们并无敌意,只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树木设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碍物;砦:同‘寨’。——华生工作室)
陶甘手捻左颊上三根黡毛,说道:“一时间我曾想到时疫为虐的可能性,但见街闾中百姓安闲,摊贩不慌,此虑也就消了。”
(黡:读‘演’,黑痣。)
狄公以指当栉,梳了梳蓬乱的鬓须,说道:“我并不指望从牢头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厮贼眉鼠限,一看便知是个滑吏!”
(栉:读‘治’,梳子。)
管家走了进来。两名家奴紧随在后,一人盘中捧了饭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记给狱中囚犯送饭,有金疮膏药也给送几张去。管家—一应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饮了一盅热茶。乔泰手捻短须,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开言道:“老爷,我们在山中时,马荣说过这伙强人并不象专一拦路行劫的响马,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见,不妨将那伙强人传来问话,或许能问出点头绪来。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闻言大喜,夸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们领头的是谁,将他带来见我!”
少时,乔泰回到内衙,铁链上所缚之囚犯正是挺枪直扑狄公的那名强人。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一扫来人,只见他五大三粗,平头正脸,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样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铺的掌柜或一名工匠艺人。狄公每日堂上审案,见的案犯多了,也就学得一点看相的本领。案犯到了堂上;贞淫善恶。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强人在书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从实讲来!”
“回老爷,小人姓方,单名一个正字。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在此以打铁为生,只在不久前才弃家出走。”
“你弃却体面的营生不做,却去山中落草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头.门声反问道:“小人聚众拦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爷,情真罪实,只等法场问斩,并无冤言、老爷却为何穷原尽委,将小人来历细细查问?”
听方正绝望之言,狄公从容道:“本县力持毋枉毋纵,信赏必罚,岂能不问情由,妄下裁夺?你好生回复本县问话,讲!”
“小人自幼随家父习学打铁,在此城开业已三十余年。家有拙荆和一子二女,合家五口人人体魄顽健,个个勤劳俭朴,虽按月纳课交税,仍有剩余,因此一日三餐不愁。不时尚有荤腥下饭。小人得个闲还常去书场寻个座位,日子久了,书文戏理也能知个皮毛。小人觉得自己虽家世单寒,但与城中许多饔飧不继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舒心和美了。
(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