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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明从容站起,拱手禀道:“小民遵依老爷吩咐,已租赁了西城八仙旅店。老爷但要传见问话,小民随唤便来。”
狄公点头。示意退下。传命堂下有状递状,有冤喊冤,只不提董梅、琥珀、夏光被杀之事。
人群中应声闪出两个员外,双双跪在堂下为一亩田产打官司。狄公耐心听完双方的讼诉,判落一番,两人称服退下。
忽然一个当铺掌柜跪上告讦两个篾片意图讹诈他,接着又有三起芝麻绿豆官司告到堂下。狄公耳中听讼,口中发落,手中批复,—一秉公处断,无不洞然。
外厅廊庑下看审之人见如此情状不由失望扫兴,纷纷退出衙门。
狄公抬头望去,柯、卞、郭、杨诸人都早已不见,便回头对洪亮说:“你此刻便自顾去办事,不必等候退堂了。”洪亮领命即转去后厅。
狄公问理完最后一桩官司,只觉唇焦舌敝,全身汗涔涔。他正待宣布退堂。衙门口突然一阵喧哗骚动,三个大汉步履踉跄抢上公堂,双膝跪定在水青石板上浑身哆嗦不已。狄公见那三人衣服撕破,满脸青肿,一个抱着头的双手是血,口中呻吟。
紫兰小姐满脸怒容阔步昂首后面跟定,一个年轻的女郎紧随着她的身后,脸上一块青紫,泪痕未干。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拦。紫兰小姐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衙官趔趄几步,险些儿仰八叉倒下。
紫兰怒气未消,对惊愕万分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条规,休得你来罗唣!”她转脸对身后跟随的女郎道:“跪下!这是衙门的规矩。”那女郎应声跪下。
紫兰开口道:“狄老爷,恕我不跪了,我名隶东官簿册,只对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定的那三个歹徒正是我遵依老爷嘱咐押来公堂听候裁处的,他们的名字是方彪、王登高、廖杰。这个跪着的丫头名叫牡丹,是官府注册的妓女。
“我正坐在家里后院吃午饭,忽然听见后院外的僻静小巷有女子大声呼救。我赶忙跳出院墙去,正见这三个歹徒强拽着牡丹向前急走。牡丹见了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厮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便上前拦住方彪,很有礼貌地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我的问话,扬了扬手中尖刀喝令我快滚,休管闲事。但很快他自己就滚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诉我说,前天秀才夏光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将这牡丹从她的行院里拐骗出来,拽到老君庙后南小街的一幢房子里去交给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他们选择了中午吃饭时动手,因为那时行院和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他们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牡丹小姐的头。牡丹小姐抵死挣扎,抢脱出手来将那黑布拉下大呼救,幸亏碰上了我。这三个歹徒已供认了暴力绑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了衙门正在侦查缉访夏光的行动,所以便立即将他们三人押拿来公堂,也将牡丹小姐一并带到,作为人证。深望老爷察破其中隐情,秉公明断,莫要放过一个作奸犯科的邪恶之徒。”
狄公听得明白,忙示意衙官上前小声吩咐道:“你立即带领几名番役赶去老君庙后南小街那姓孟的老婆子家里,拘捕那里的所有人,全数押进衙里大牢。”
衙官领命匆匆退下。
狄公转脸对紫兰小姐说:“紫兰小姐当机立断,见义勇为,维护律法,徒手拿获了奸恶凶徒,真令人可敬可佩。只不知小姐是如何治服这三个歹徒的?”
“狄老爷但须看看这三个歹徒的狼狈相便知,何必细说。他们已领教了老娘的手段,亏他们还是男子汉,弄过些拳头棍棒。我只想说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定的那三人,见他们正抚摩各自的伤痛哼哼卿卿。那为首的方彪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只是喉咙里咕咕哝哝发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声音。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沉吟半晌,忽然厉声喝道:“方彪,你抬起头来,本堂有话问你。你是何时何地见到夏光的?须从实招来,倘有半点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将手从头上放下,鲜血顿时从他那破裂的耳朵边渗流出来。他战兢兢答道:“前天,老爷,我们是前天在市廛的酒店里遇见他的——以前我们并不认识这个蔑片。他给我们一人一两银子,答应事成之后还当重重致谢。”
“夏光说了没有谁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给我们钱,并不知道他还有主人。那天夜里我们就想动手,只是碍于这牡丹正在接客,且行院里人又多,无可奈何。昨夜又是如此。今天一早我们去那酒店找夏光想问他再赏几个钱,因为这究竟是担风险的勾当。但夏光不在那里,因此我们便想中午碰碰运气,夜里再找他邀赏。吃中饭时,我们好不容易将牡丹诱拐了出来。刚将她带到将军庙转弯的小巷口时,她突然扯下蒙巾大声呼喊。于是从高墙下飞下一个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飞刀将小人的一片耳朵钉在了门柱上。”
方彪说着不禁哽噎住了,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耳朵,发出一声声悲哀的呜咽。
狄公用惊堂木狠狠在堂上一拍,喝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三人吓得磕头及地,口称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爷开思,从轻发落。
狄公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六个衙卒上前将他们上了脚镣手铐押下。
狄公和颜悦色对牡丹说:“小姐站起,你也将适才发生之事细细讲一遍与我听听。”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青肿,轻轻答道:“我与姐妹们正在凉轩准备吃饭,这三个无赖进来行院假称我老娘有病诱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计,刚跟随出了行院门首便被一幅黑布蒙了头,反扭了双手催逼着向前。只说借我去一夜明日便放回,并不伤害,还有赏银。我心中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呼喊,反被他们乱行踢打。半日,我偷偷挣脱出一只手,猛地扯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这位侠义心肠的女菩萨。她将我救了,打翻了这三人,如此山岳般大恩日后自当报答。”
狄公问:“以前可曾有人诱拐或是劫持过你?”
“回老爷,从未曾有过。”牡丹小声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来干这等事的会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惘然望着狄公,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委实不知谁会暗中行使此等勾当。我被卖来行院只有一年,见短识薄,交际极少,我熟识的几个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决不会行此无耻犯法的勾当。”
“牡丹小姐,你除是在行院里接客还出去馆墅、府第唱堂或酒楼舞院里应酬?”
“噢,不,不,奴婢不会吹弹,也不会跳舞,故从不曾应邀去唱堂,但偶尔也跟随行院里的行首班头出去应酬夜宴,替她们梳妆更衣,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将这两个月来你应酬的大小筵宴的日子记忆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参加,能说出么?”
牡丹沉思半晌,报出了一大串筵宴日期、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而杨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报出。牡丹还记起郭明也以嘉宾的身份出席过一次小小的宴会,那宴会是由本地生药行会发起的。
狄公道:“客人们有谁对你特别留意或深感兴趣?”
“老爷,奴婢并不记得有什么人留意过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财主阔爷只是与行首班头们调笑取乐,哪有闲工夫来与我厮缠。当然他们也都给我赏钱,有时数目还不少。”
“牡丹小姐可听说过董梅、夏光这两个名字?”
牡丹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狄公对紫兰小姐的大义勇为再表谢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兰小姐告辞狄公径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随紫兰而去。
第十四章
狄公转回内衙,忙摘了乌纱帽,褪下锦缎官袍,换上了那领凉快的细纹葛袍,吩咐衙役将他的午膳送到书斋并备下一盆干净的井水、手巾以便洗盥。传话值防衙官回来即来书斋禀报。
衙役答应退下,狄公低着头在书斋内来回踱步,思索着案情最近的进展。夏光显然是在他的主人的指意下出钱雇下这三个歹徒,无疑他的主人正是那个杀人的真凶。然而住在老君庙后的那个孟老太婆会不会认识这个人呢?看来这太容易了,反倒可能不大。但有些复杂疑难的案子往往正是在幸遇上一个突如其来的契机而迎刃而解、水落石出的。
衙役将午膳端进书斋,又送上一盆冰凉的井水和一方清洁的手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