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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翰伯那老匹夫自然不会将允祯放在心上,可是,董挽晴会。”允祺从容道,“宓儿能想到的,未必我便不能想到。只不过,凭董致远那点微末道行要想反我,实在是贻笑大方,此其一。其二,允祯无心于此,我很清楚,否则我不会纵容他当这个闲散王孙,一方面固然是对你的承诺,另一方面,也确有我的私心。”
“留着允祯,对世人也有个交代。”我冷冷接口,“只是允祺,你千算万算,惟有人心漏算。宓儿也曾寄希望于董挽晴能够说服其父兄息心,免起祸乱,令百姓遭殃,但事后宓儿深想此举实在是希望微薄,而且一个不慎,只怕还会累了那董小姐的前程。我只忍着不说,军国大事原也不是宓儿能够插得上口的,只是事关你与允祯,宓儿却不得不多留几分心了。表哥,董致远不止一次找过拓跋朔,想借兵策反,以楚漠交界处十二州郡为酬礼,但拓跋朔却予以拒绝了,你可知是为何?”
允祺睨着我,目光闪烁不定。“……为你?”
我虽心知是因为她生母的缘故,此时亦只得泠然点头,盼着能够警醒允祺。“不错,是为了宓儿。”
允祺哂道:“他既如此长情,又为何弃你另娶?”
我不欲多说,只淡淡道:“虽是另娶,规制礼仪却并无相抵,宓儿仍是漠国思贤王的王妃,何况他并没有弃我,不过是为了军事利益,有增益助罢了。”
允祺一脸不可思议,恨恨道:“他如此对你,你竟然还替他描摹?你当真还是从前的宓儿么!”
“表哥又何尝仍是从前的表哥?”我淡淡诘问,“拓跋朔既能为我止战,你说,他会不会为我怒起战火?允祯失意于我,又遭表哥贬斥,眼下见我竟然入主中宫,而他却要被表哥赐婚一个也许他并不喜爱的女人,表哥难道以为,允祯的心肠当真是菩萨渡的,就没有一丝儿的怨怼与不甘?”
允祺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被阴冷的空气激成雪一般的惨白,青筋狰狞。“宓儿是在要挟我么?可是拓跋朔现下在我手中,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
我幽幽叹了口气,涩然不已。“怕,自然怕,只是宓儿怕的事已经太多了,不差多这一样。更何况,”我幽幽凝望着允祺,“若表哥果真伤了他的性命,宓儿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事了,宓儿会以思贤王妃的身份归国服丧,届时,会将一件尘封了十几年的秘密抖出宫闱。”
“到那时,允祯也好,漠国也好,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也便不再与宓儿相干了。”
“宓儿……?”允祺的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我静静回望着他,“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表哥知道什么,宓儿便知道什么。”我说着自顾自地弯下身去,从袖中取出丝巾一下一下地在那被雨点污了的碑刻上轻轻擦拭着,“表哥不知道的,宓儿目下也不知道,不过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我忽而抬头望他,“表哥,既然人都来了,你不打算跪拜一下娘亲么?”
允祺一怔,“我以九五至尊,上跪天,下拜地,中可屈膝父母先祖,岂可随意跪拜?”
我淡淡一笑,“你此时不拜,但盼你日后不要生悔。”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逃跑中……
第四十三章 减尽荀衣昨日香(上)
从允祺的话头来听,拓跋朔似乎并未脱险,那么那朵红芍又是何意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祭祖完后,爹爹便很快安排要回京了。
允祺并未同行,想来是为了隐秘起见,早一步由着侍卫护送着回京了。至于妆晨,固然是不便再留在我身边了,饶是如此我也实在不忍果真撇下她,便寻了个由头将她留在了镇江老宅中,虽然冷清了些,但总算是个稳妥的安身之所。
途中一路无话,一行很快便返回了金陵。到得家中时天色已然大暗,我本已打算就在家中歇息了,未料宫中却来人传话,说是姨母不知怎地犯了伤寒,已经连着咳嗽了一晚了。我心下担忧,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忙忙地携了绣夜连夜进宫探望姨母。
步辇在延佑殿外停下,我匆匆下了步辇,提着裙袂便是一阵疾走。眼见已是深夜,偌大的延佑殿仍是灯火通明,太监宫女鱼贯出入,夹杂着背着药箱的老太医,我一阵心慌,拉住一个宫女便问道:“太后怎样了?不是只说是染了风寒么?怎地竟闹得这样严重了!”
那小宫女眼见是我,忙屈膝跪下来禀道:“回公主的话,太后娘娘的确是感染了风寒,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太医说因着旧疾未清,兼之风寒是因淋雨而起,太后娘娘便有些肺热的症状,辗转反复,这才咳嗽不止。”
我顾不得与她多说,忙挥开众人便冲进了内殿。一排排的宫女太监眼见是我来,纷纷让开了道路。我一气跑到了姨母寝殿前,待要开口相唤,一个熟悉到令我心酸不已的身影却蓦然撞入眼帘。
允祯静静地在姨母榻前侍立着,侧影如削,容颜静默,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望来时与我目光骤然相对,淡淡的哀色顿时涌现。他怔怔走近了一步,正要开口,我已抢先一步走到他身前,屈膝福了一福,微笑道:“宓儿见过王爷。”
他身子微震,目中哀色犹存,脸上却慢慢浮上了一抹轻飘的笑意,偏过了脸去,他微微点头,“公主可也是来探望母后?”
我双手交合着拢在腰腹,只微微颔首便绕过他走到了姨母榻旁。点缀着明红色繁绣牡丹的紫色云锦衾下,隐约露出姨母半只手掌。我在榻侧跪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喊了声:“姨娘。”
姨母正阖了眼静静躺在榻上,紧紧阖着的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张因过分用力地抿着已然泛白的嘴唇。轻轻浅浅地呼吸,靠的近了,只觉她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灼热地很,令人不适。
闻听我唤她,她眉头轻轻蹙了蹙,慢慢睁开了双眼。“宓儿?”她眼见果真是我,脸上神色微漾,眼中逐渐有欢喜的情绪流转开来。“何时回来的?”
“刚刚回京。”我轻声道,略略紧了紧姨母的手掌,“宓儿……去拜祭了娘亲。”
姨母微微点头,挣扎着便要坐起身子,我忙起身跟蔻儿一起将她扶了起来,在背后垫上锦垫。姨母沉声咳嗽了几声,抓着我的手,很是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不过淋了点雨,这身子便要作反了。”
姨母好端端地在宫中,怎么会淋到雨的呢?我很是不解,抬头望了蔻儿一眼,蔻儿一脸无奈,望着我只摇了摇头,我只得转向姨母道:“这一屋子的奴才也太疏忽了,怎么竟能让姨母淋着雨呢!”
姨母轻轻笑了笑,转开脸去,跟着目光便渐渐飘远,透过销金窗纱投向了那广淼的夜空,不知落向了何处。
隔得这样近地仔细看着姨母,一贯乌亮照人的长发已然夹杂了银丝缕缕,眼角眉梢也已可见淡淡的刻痕,随着眼角旖旎的弧度或上扬,或下滑。卸下了所有华丽繁复的妆扮,静静靠坐着的她不再是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楚朝皇太后,现下在我眼中,她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我喊了十几年姨母的——我的生母。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争琼楼最上层。
心中的伤感如潮水般涌来,我趴下身子轻轻地伏在姨母的膝头,任她温软的掌心自我头发上缓缓抚过,一下,一下,我喃喃低语:“姨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姨母抚摸着我顶心发丝的手掌微微一滞,叹道:“宓儿,姨母欠你的,真的太多了。”
我仰头望她,瘦削的下颚连着颈项,那样纤细而优美的弧度。我轻声道:“可否请姨娘屏退左右,宓儿有些体己话儿想和姨娘说。”
姨母一怔,但很快摆了摆手,“都下去罢。”
屋中侍立着的人忙忙都行了一礼鱼贯着出去了,允祯一直微垂着头,闻言略略走近了一步,“母后,儿臣告退。”
姨母叹了口气,“允祯,你……”
“母后?”允祯一脸不解。
姨母似乎颇为犹疑,半晌方侧身自枕下摸了摸,摸出一方月白色的雪锦帕子。她将那帕子托在手中缓缓展开,一丛妃红色的芍药花便赫然映入眼帘。枝繁叶茂,红艳欲滴,栩栩如生。然而仔细看去,那明艳的红色却也似乎有些微的落色,帕子的边角也有略略的泛黄,这帕子明显是多年前的故物了。
“允祯,你在你母妃的遗物中,可有见过和这帕子相同的一条手帕?不过不是绣着殿春,是绣着一丛……一丛莲花。”姨母望着允祯,轻声问道。
允祯走近榻前仔细看了看那方帕子,略略想了想,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