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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已敛去浑身杀伐之气,若非他眼中光芒尤甚,几乎无人能看出这个温和的中年人居然是能在北方一手遮天的曹操。
与曹公同桌喝酒,今日杨修还是第一次。但他举止从容不迫,没有丝毫拘谨,也无任何僭越,曹操眼中愈发欣赏起来。
诚如郭嘉所言,杨修之才他很是欣赏。事实上曹操此人有一个极令世人津津乐道的优点——他爱才,极爱才。
哪怕昔日袁绍攻许昌前,命麾下文士陈琳起草檄文。陈琳下笔千言,洋洋洒洒将曹操乃至祖上骂得几乎狗血淋头,如今陈琳都能成曹操的文士。
以曹操之爱才,又如何能错过杨修呢?
但杨修与这些人又有一些不同。因为六年前他一怒之下将杨彪送入大牢,使得杨彪此生仕途不复辉煌,他不能确定杨家中人是否心含怨恨。
若杨修心无怨怼,这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杨修心中仍有疙瘩,便永远做教书先生罢了。
酒过三巡,曹操忽然道:“你父亲还好吧?”
杨修指尖一顿。
他不着痕迹以放下酒杯作为掩饰,抬眼凝视曹操,却只在他脸上找到关切与惆怅,就仿佛杨彪本是他的知己好友,他此刻也纯为之担心。
他观察的时间并不长,只消一眼,而后便敛眸道:“修代父谢过曹公关怀。如今父亲的身体还颇为硬朗,只是到底年迈,总有些旧疾缠身。”
曹操叹了口气,良久才缓而沉重道:“说起来,还是孤的错啊!”
“岂会呢。”杨修说了这三字,稍微顿了顿,眼中居然泛出一丝笑意“修年幼时,常听父亲说他自小愿望便是博览群书,通天地之道理,晓世人所不知。只是后来在朝为官,总是十分忙碌。四年间他闲赋在家,总算能得偿所愿。若非后来陛下与孔大人再三相邀,恐怕父亲是宁愿清闲一辈子了。”
这一番话,他说的并无愤慨抑或激动,反而是极为风淡云清,譬如在谈不久后该吃些什么。他眸中已敛去所有孤傲嘲讽,只余这巍然不动的泰然自若。
仅此气度,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曹操面上果然更是愧疚:“当年到底是孤做的不对,德祖也不必再替孤推托了。”
杨修闻之,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些微感动。
如今曹操在朝中地位已无人可撼,兼之他收复袁绍所占的冀州,也仅是时间问题。如此地位,生杀夺予也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哪怕父亲心中再抑郁,哪怕他再怨恨,也须藏着、掖着,以至淡忘。淡忘到就算是曹操见到杨彪,也不能想起这一件事。
这一席酒,几乎是宾主尽欢。
父亲同自家老师相谈甚欢,达成命他多学习文采辞藻的决定,曹植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此刻正在校场之中,练习王奇所教导的剑法。
他练了一个时辰,方才停手。见得不远处站了两个身影,便走近躬身一礼道:“司马大人是在巡视校场么?”
其中一人正是司空属官司马朗。
“四公子。”司马朗微躬身,见小少年额上汗迹,微笑道:“四公子是在练武么?”
曹植武从王奇,他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大多时间都在王奇家中学习,鲜少能在校场瞧见曹植。
曹植乖巧点头。
然后他的目光放到了司马朗身旁一人。
这是一个十分俊朗的男子,长相与司马朗有几分相似。瞧着不过及冠之年,双目神采奕奕,负手而立间气度清雅不可名状。
司马朗道:“这是舍弟司马懿,字仲达。”
司马懿微微躬身。
他神色十分温和,但唇角微微上扬,恍若讥诮。
司马家是在温县,几日前司马朗父亲忽有要事,便命二子司马懿前来许昌与司马朗商议。待兄弟两人已商议完,司马朗忽然想到一直劝说司马懿入曹营为官无果,便提出带领他前来校场一观曹营精兵。
却不知曹植骤闻此名,脑中陡然出现“大赢家”三字。
“大赢家……”曹植呼吸一窒,他喃喃自语,“司马懿……?”
不久前他才确定自己知晓这乱世要事,之后忽然又出现一个人,甚至被他标榜为“大赢家”……
曹植心中波澜起伏,下意识攥紧了铁剑。
司马朗瞧着小少年似陷入沉思,正欲躬身告辞,便听得曹植忽然道:“你斗蛐蛐么?”
“……?”
此言一出,三人之间只余难堪沉默。
司马朗怔忡之下,下意识去看曹植。只见小小少年一手握剑,仰着清俊的小脸定定凝视自家二弟,眸中仿佛闪过一丝诡谲,但定睛去看却什么都没了。
司马朗便忍不住轻咳一声:“四公子为何这么问?”
曹植瞧着司马懿不变的神色,心跳愈快。他歪头想了想,可爱一笑:“因为他和菜市场那边斗蛐蛐的叔叔长的好像。”
却不想司马懿居然笑了起来。
人常说他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常慨然有忧天下心。如此盛名之下,他自然也自视甚高。如今曹植此言,几乎可以算得上侮辱了。
“叔叔?”司马懿笑了片刻,风淡云清俯视小少年。不知为何,曹植竟然觉得他的神色里有不容人道的狰狞:“懿方及冠,有这么老?”
“……”
他见小少年微笑瞬间僵硬,才轻慢道:“懿长居温县,如今奉家父之命前来探望大哥,何似四公子所言之人?”
“啊……是曹植认错了么?”
司马微微颔首,笑意愈深:“想来定是四公子看错了。”
曹植似不好意思垂下了头,眸光跃动。
何谓大赢家呢?任何人第一印象,怕都是赌博罢。但他一个十岁小孩如何出入赌场呢,也唯有斗蛐蛐才能符合他这般年纪。然司马懿这般反应,恐怕与一般赌博全无关系。
这几乎可以算是他第一次试探已贴标签的人物,可惜答案却非他所猜测。
那么,他又赢了什么?
曹植思索计较,司马兄弟自是不知。司马懿只淡淡负手凝视曹植离去背影,目中三分讥诮七分不屑。
“暂且不论大哥你在这个年纪做了些什么,便是我,早已熟读诗书。听他此言,可知他定常去那种污糟之地与人斗蛐蛐……呵。”他微做停顿,而后才在司马朗惆怅中继续道,“如今大汉国运已微,曹公虽为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是不忠不义。再见这等顽劣不堪公子,看来曹公为父也不过尔尔。”
他说罢,轻笑起来。
“这等人物,何以令我司马懿屈居?”
建安六年九月,温县县长举司马懿为上计椽。时曹操闻其名,命其前往许昌任职。司马懿借口风痹之病,不愿就职。曹操派人夜探究竟,见司马懿当真如风痹一般,此事才掠过不提。
五日后,曹操亲征刘备。
☆、17如此兴趣
若说同袁绍相争,众人是带了破釜沉舟之心,那么这一次亲征刘备,可以算得上十分轻松了。
此时刘备正屯兵汝南,闻曹操率两万大军前来,不战而奔荆州。如今大势,袁绍式微,江东内乱不歇。刘表此人心性多疑,是以曹袁相争不愿出兵,唯据荆州爱民养士,从容自保。
刘备既然前来投靠,刘表便令刘备屯驻新野,以防曹操。
如今袁绍大败,但营中依然聚拢了几万兵马,因此曹操此行是为震慑,他决不可能于此时与刘表开战。
曹操走后,偌大府邸又陷入温和与沉寂。这一月曹植时常偶遇的几位夫人们大多蜗居于自家小院,鲜少出来了;与自己并不亲厚的兄弟们亦各自读书了,再无需刻意假装。
曹植继续日复一日念书练剑。
自古以来,剑乃短兵之祖,兵中圣品。剑以道艺精深,遂入玄传奇。兼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
曹植练习拔剑、收剑两年有余,几乎已将出剑速度练至极致,甚至剑出鞘入鞘都能默然无声。且他持剑之平稳,反应之迅捷也是少有。
但他毕竟年纪尚幼,他与王奇对练,到底只能守而无法攻。
王奇出剑速度很快,曹植时常无法反应格挡。他便目不转睛盯着王奇出剑之手,捕捉出手痕迹。
此刻王奇这一剑趋势,其实是往右的。然王奇居然打破沉默,疾声道:“右肩。”
曹植乍闻此言,陡然退出聚精会神之境,转而一惊。他下意识愣了愣,眼睁睁瞧着剑循着原先轨迹打在右肩上,耳畔也听得啪的一声,而后便感觉一阵刺痛。
王奇冷笑道:“我告诉你了。”
曹植唯能揉着肩膀苦笑。
没错,王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