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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不好意思。”苏子昂不安了,“说些什么?在我说梦话的时候你还没睡着?”
“挺乱的,好像在逃命,我都替你害怕,推你又推不醒。我发现啊,你平时挺强,梦里头尽是软弱!跟孩子似的,梦里吓自己。”
“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弱点,我愿意你把我看透。”苏子昂小心翼翼地说,“否则老觉得欠你什么似的。”
“你要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在梦中叫出名字来怎办?”归沐兰微笑,仿佛替他担心。
“我叫出谁的名字啦?”苏子昂立刻沉着了。
“急什么。你叫‘归沐兰’,唉,真奇怪,听你这么叫我的名字,我反而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叫得我都害怕,我就在你边上嘛。”
苏子昂抚摸归沐兰握在车把上的手,她立刻闭口了。妻子太敏感,对感情有类似于动物对天敌的直觉。爱情是一个伤口。假如有两个爱情,那么就有两个伤口。认识叶子后,苏子昂在精神上已经苍老多了。一个情人——他默语到这个词不达意时感到不自在——带来一个新的看待生活的角度:能否对过去忠诚着的东西,保持一种遥远的忠诚呢?只是,遥远的忠诚看起来竟像是背叛。
“还是转业吧。”归沐兰低声说,“否则事业有了,生活却完了。我们结婚六年,一般规律,该有个什么危机了。要是真有,你别瞒我。”
“是有过危机,坦率地说,我前途莫测,转业决心下定了,后来又收回。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下定决心后又变更决心。我担心这是我质量上的危机。”
“你没跟我商量过。决心转业时没商量,改变决定时又没商量,为什么?”
“哦,我不想惊动你。”
“骗人,你想也没想到我,还讲什么惊动。你爱人家的时候也是那么傲慢,那么粗心。我老觉得,你这样的人,有家没家都能过。我怎么也不行……”归沐兰眼中潮湿,仍然保持微笑,和熟人微笑点头。她有在任何时候有失态的本领。她的声音刚好使苏子昂听见,外人会以为两人亲密私语。
到公路边,归沐兰恋恋地看苏子昂:“回去吧,我心里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别一进门就抱本书看,和爸爸多聊聊,他这几天特别寂寞,跟妈妈也不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苏子昂目送归沐兰骑车远去,发现她的背影很好看,他打算晚上把这发现告诉她。他对自己这种心情也感新鲜。
苏子昂到菜场,选购几只活鱼活鸡。买完后又发现有刚卤制好的鸭四件和鸭肫肝,于是又买了一堆,沉甸甸提回来,想和岳父痛饮一回,就他们两个男人。
苏子昂进家,把东西提进厨房,岳母到单位去了,家里似乎无人,但苏子昂听见收音机在响。他朝那声音走去,看见岳父在屋里,把衬衣袖子挽到肩膀上,露出胳膊,正准备给自己打针。他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每天需注身一种复合针剂。前几天卫生所的小护士叫他等了半小时,他一怒之下注射器和药品都拿回家,自己给自己打。所长向他道歉也无用,他原谅了小护士但坚持“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实际上他把自己打针当做一个乐趣了。他把注射器举在阳光下,排去针管内的气体,瞟一眼在门口吃惊的苏子昂,好像等待评价。
“爸爸,你还是应该到卫生所。你只会用右手往左臂上打针,时间长了,那块肌肉会坏死。”
“谁说的。我也会左手拿针,朝右臂上扎,不信我下午打给你看。”
“哦,不必。我相信。”
岳父拔出针头,用棉签朝针眼上按一按,把针管扔到消毒纱布上,道:“还有几针就完了,想打也没得打了。”
“是不是有点遗憾?”
“我已经很熟练了,卫生所人说不比她们差。我就是想叫她们知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好随便欺负,她们拿不住我们。”
苏子昂告诉岳父,他已在高级指挥学院毕业,去向已经定了,还回部队当团长。同学当中大部分都被提升一级,甚至两级,而他看上去就像才犯了错误似的。他建议喝两杯,把打击消化掉。
岳父嗬嗬笑:“喝两杯?我要是倒一次楣就喝一次酒的话,那可算是福气喽。没事没事,有快有慢,正常现象。我当科长的时候,科里的参谋,现在是军区空军参谋长;我当处长的时候,处里的参谋,现在是总参的部长,我呢?离休时才改成个副军,当然还有不如我的。那个谁谁?……”
“是不是宋泗昌?”
“就是他。当年成立空军,从陆军抽人,本来该他来,一考核,他数学不行,才没要他,让我来了。要是他数学行了,如今能当上中将吗?说这些没意义。”
“都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有意义了。喝两杯?”
“啊,醉醒之后,人更难受。”岳父犹豫着。
苏子昂发现他不是不想喝,而是怕难受。他把酒菜准备好,岳父望一望,也靠过来了“半上午的,喝什么酒嘛。”
两人略饮几盅,都感觉气氛好起来。苏子昂直率地问岳父这些天为什么苦闷,他沉默很久,道:“有个熟人死了,上个星期死的。”
苏子昂愕然,过一会,小心地为岳父斟酒。
“我年轻时,爱上了她。她家庭出身不好,组织上不准我们结婚。我坚持要和她结婚,组织上警告我,结婚就是退党,转业处理。我软下来,和她断绝了关系。后来和沐兰母亲成家了。上个星期她去世了,终生没有嫁人,养子为她送葬。我过了几天才知道消息。沐兰她妈不高兴。就这些。”岳父喝酒,不说了。
苏子昂从寥寥数语中,忽然产生出巨大的感激和巨大的渴望,毕竟是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呵。他忍不住,将自己和叶子的关系以及苦恼,统统说出来。岳父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理解地倾听着,这时他的眼睛和归沐兰的眼睛非常相似。
“其实,你不必告诉我。”
“没准备说的。但是听了人的事情后,我忍不住。我们有一样的苦恼。”
“你爱归沐兰吗?”
“非常爱。”
“现在回到家里了,还想念叶子吗?”
“说不清。你理解吗?”
“三十年前就理解,对此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不需什么办法。”
“和沐兰谈谈吧。”
“谈什么呢?”苏子昂苦笑,“这种事如果能变通圆满了,妈妈在那人去世的时候,还会生你的气吗?我不会再和叶子见面,我也不想让沐兰伤心。”
岳父点点头。苏子昂从中认出信任,共同遭遇使他们彼此亲切,毕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知呵,能够像默契那样融合在一起。苏子昂把内心稳秘交了出去,终天感到这个家是他的了,接着感到波浪似的醉意。
15
第三章
15.隐去的语言
苏子昂和岳父都不再矜持了。岳父常到苏子昂屋里来,摸摸书橱,看看四下,谈一番他将写的回忆录,试图引起苏子昂的兴趣。苏子昂大胆否定他的设想,那一类故事每个抗战干部都有一打。他建议他练练书画什么的,或者和沐兰母亲出去旅游。岳父说:“这一辈子我还没和她一起进过商店呢。”他不干,固执地坚持他的回忆录。
苏子昂惬意地过着自己的假期,发现生活每天都不一样,他浸泡在里头很舒服,生命在自我补充。他想,人懒一懒真好,接下去的勤快也更有味道啦。
这天吃罢早饭,归沐兰坐着不动,待父母都离开时,她对苏子昂道:“送送我们。”话声很低,苏子昂有不祥之感。他抱起女儿放到妻子自行车后座上,同她们一起朝远处走去。女儿爬下车,提提裤子,摆着两条小胖腿跑进铁门,苏子昂胸内有样东西跟着女儿跑。妻子推着自行车径自走开,苏子昂追上去与她同行。
“我在你的书里夹了封信,昨天夜里写的。”
“什么信,是写给我的信吗?”
“你是个最不长眼的人!……我们从来没有为那种事吵过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不出口,所以写给你看。希望你尊重我的要求,再见。”
归沐兰坚决地扭头,闪出个硬硬的眼神,骑上车走了。苏子昂慢慢归家,收拾着自己纷乱的思绪,灾难已经撕开了口在前头摆着了,他迅速冷却,仿佛一下子站到天边。呵,原来自己对这一刻早有预感,可能在梦境中设想过多次吧。妻子的方式——写信,才最使他意外,再想想又觉得最符合妻子的个性。每天睡在一张床上,有话不说,却站在遥远的地方写给你看,冷静到极致了么?冷静的夫妻关系还能叫夫妻么?
苏子昂在抽屉里找到《西洋世界军事史》第二册,心想灾难总是和著名的思想放在一起。他打开夹在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