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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娃娃音。那声音说:“文件急等着用。请抓点紧。上班时间不要打私人电话。弄完直接送三号会议室。”一个惊叹号没用,还用了“请”,外人听来又和气又客气,但在当事人小可耳朵里,如同雷鸣。
小可连道“好的陈总”,手下加紧动作,动作幅度很大,带着点不由自主的夸张:右掌高高抬起,对准订书机用力砸下……锥心的锐痛从左手传来,疼得她尖叫出声,定睛看,砸下的订书钉在她左手食指的肉里——刚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身后陈佳身上,对手中做着的事情根本视而不见——把订书钉从肉中拔起,鲜血登出,陈佳随之发出一声尖叫。
瞬时,小可感到了温暖,暖得疼都不那么疼了,那是一种带有亲近亲切味道的温暖。没想到陈总也会尖叫,没想到陈总其实也是一个女孩儿,会害怕,会受到惊吓。她要对她说,自己这伤看着吓人,其实没事儿,使劲把血挤挤,注意别感染,两三天即可愈合。
没想陈佳先她开口,说的是:“小心别搞脏了文件!”话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将那份宝贵文件从小可手底下抽出,几乎同时,小可伤指鲜血滴落,正落到刚才文件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小可冰冻般凝固,几秒钟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边走心边往下坠——她不该走,她应该拿上文件送三号会议室——陈佳在身后看她,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力度——心里头明明白白,却就是走,越走越快,她被突如其来的深刻失望攫住,无法自控。
……
跟妈妈说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只说经过不说心情。心情没能厘清: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失望?
惠涓相当不以为然——没听说哪个领导会为这么点小事把人开了,但不能说,说了势必又是新一轮的争执对抗,没必要没意义,更重要的,没时间,再过两个红绿灯到相亲地点,得在这之前调整好女儿心情。先检讨:“都怪我,不该上班时间打你电话。”放低姿态才能消除敌意。再解释:“主要是咱们要见的那个男孩儿各方面条件太好了,要不我不会那么急。”
小可叹口气:“妈以后您千万别给我张罗了,张罗了我也不来,这是最后一次。”
惠涓一语双关:“最后一次!”
相亲地点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约好到后电话联系。下车后惠涓刚从包里掏出手机,铃声响,是沈画。
沈画是惠涓二姐的女儿。惠涓姊妹三个,二姐命最不好,嫁了个没本事的男人,一辈子窝在东北的偏远小镇,生活平淡乏善可陈,惟一能拿出来说一说的,是这个女儿。那女孩儿漂亮,漂亮得光芒四射咄咄逼人,和她的漂亮一比,小可的美只能算端正。自古红颜多心高,沈画不甘像父母那样蝼蚁般活着,一心到北京打拼,上海广州都不考虑。不能不说,她是对的,纵观全中国,能让美色发挥出最大光和热的,当属北京了。二姐说沈画到北京后工作没落实前,得先在惠涓家住一段,惠涓满口答应。家里三口人四大间房呢,临时周转个人全无问题。昨晚二姐来电话说沈画今天到,看来这是到了。
果然是到了。但是呢,不住小姨家了。问为什么,说不想给小姨添麻烦。惠涓直觉这不是理由,当下追问,她不放心。年轻女孩儿,头回来北京,关键是,长那么扎眼,万一出事呢?真出事跟她妈没法交待。二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一答一问,一旁小可等得不耐烦,抬腿往咖啡厅走,惠涓赶紧抽出嘴来问:“你知道是哪一个吗?”
“我看到他了。”她手一指。
惠涓朝小可指的方向看,也看到了:灰蓝休闲西装,眼前放一个笔记本电脑——都是事先约定的——坐靠窗的咖啡座上。从她们这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侧脸轮廓清晰流畅刚而不硬,比照片还好看。照片惠涓让小可看过,小可不否认照片中人的帅,却说,不能以照片取人,现如今只要想,谁都能成为照片上的美女帅哥。这观点惠涓认同,但说:“男的长得不讨厌就行,有本事就行。”说归说,心里也犯嘀咕,才貌双全到底好些,男女都一样。而今看到真人,心下踏实许多,边跟沈画说话边向青年所在窗口对着的路边迂回,路边有棵白杨,目测树干粗细刚好够她容身,使她能观察到里面而不被发现。
小可踏上咖啡厅台阶,厅门大敞,春光由大门长驱直入铺满吧台,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台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发忧郁。进门时停一下,扭脸检视门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过得去,细节不清楚,玻璃毕竟不是镜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样?只能这样。进大门右拐,心竟有些惴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相亲,之前被妈妈逼着相过三次,每次都是素颜素衣去,满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务,她是为妈妈去,是孝。这次感觉异样,头一回,她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曾经,小可一心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实现自我价值,深信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侣是强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这条路上走,向着既定目标心无旁骛。而今,那目标变得模糊不清,变得可疑。来的路上她苦苦地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绝不是为工作时间接打私人电话被陈佳批评了,恰恰相反,她乐于被陈佳批评。实习老师说,如果陈总哪天看你出了错却说都不说,证明她对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赶紧找下家走人,陈总只批评她认为值得她批评的人,换句话说,她只对她看重的人严格,越看重,越严格。是在车拐进咖啡厅停车场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顶般参出了个中缘由:严格不等于冷酷。
一直以来,在她心底,陈佳不仅是她的领导和榜样,还是知己。当初应聘,第一轮简历阶段她被淘汰。想来的人太多,都想通过实习留下,跟那些人就读的学校学历比,小可出身寒微学历低下。正是陈佳——她对筛选出的简历不满意,要求看投来的全部简历——把小可拣了回来。小可的第二外语是日语,一级,最高级,这一点吸引了陈佳。能把第二外语学到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兴趣,还得有能力,这两点都为陈佳看重。面试时陈佳对小可说了四句话:日语一级,很不简单。公司有对日业务,刚走了个人。注重细节,做事先做人。欢迎你来南实证券。四句话句句都是重点:认可。前景。方法。期待。
陈总欣赏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响应,胸怀“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复印、录入、订餐、送取快件……桩桩件件,别人看来简单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时与同期实习的同学聊起,得知他们在别处做的事同她在南实证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丧茫然。
是激情赋予了同样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陈佳赋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着朝阳向公司走,小可心儿朝阳般雀跃明亮:她又将在陈总注视下开始新的一天,自己的点点滴滴都会为她看到、欣赏,她愿一直跟着她,忠实于她,向她学习,让自己的未来像她那样辉煌。
紧急关头陈佳的本能选择向小可揭示出真实的现实:陈佳于她没有丝毫的别样情感,她曾为之着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诗化。在陈佳那里,她只是南实证券的一个零部件一颗螺丝钉,能用时,用;不能用时,扔。面对这样的真实,小可的沮丧茫然不亚于她的同学。还不如,同学好歹始终清醒,不像她,身为名牌大学高材生竟能对日复一日的简单劳动心满意足激情迸发,打了鸡血似的。
妈妈接沈画电话时,小可站一边百无聊赖四顾,目光从咖啡厅大落地窗扫过,看到了他:灰蓝休闲西装,笔记本电脑,侧脸轮廓清晰流畅刚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凶。他各方面条件出色,是每个神经正常女孩子的恋爱、结婚对象;妈妈一直说女孩子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妈妈庸俗,此刻,察觉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只一直向着既定目标奋力飞翔的小鸟,突然间发现目标没了,惊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还应当有一棵属于自己的大树。这大树枝繁叶茂,允许她藏身歇息,给她安全温暖,为她抵挡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一直对着打开的电脑看,没有抬头,她都走到桌旁站住了,仍不抬头。小可没想到会是这样,杵在那里不知往下该怎么进行。
他看什么呢,那么专注?身边站了个人都没感觉。有一点可以肯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