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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纭漫然抚摸着手中光滑的乐器,长睫低垂陷入了沉思,“愉快么?现在想想,至少在最初,我曾经很崇拜你的祖母。我们一族三百年前就开始隐居在那片深深的山林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去的道路越修越隐秘,还带着各种陷阱机关,所以几乎算是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我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是只有王,才有一年一次出谷的机会。
有一天,王把一个女人从林外的世界带回来了。她的容貌比天上的太阳都夺目,可以一跃上巍峨苍松,也能毫不费力踏水无痕。可她总是在饮酒,总是独自吹奏这支曲子,却不怎么肯理人。我那时已被选为圣女,束缚极多极严,可是我就莫名想要亲近她。我给她送去蜂巢,甜酒,蜜饯,围着她问东问西。
她却一概不碰,也从来不笑。直到嫁给王的那天早晨,她第一次主动与我交谈。她说感谢我的好意,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本来那里是苦的,吃什么都补不回来了,不过她日后总要试图不依赖我送的甜蜜食品也快乐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我最强悍的敌人,但是嫁给我那位仁厚出色的王,她却并不情愿。”
倾瞳到底有些在意了,忍不住追问一句:“既然不情愿又身怀武功,为何她不走?”
“我只知道傅曲蓝因为一件要紧的约定,答应了嫁给王。一月之后娄冠瑜就不顾所有长老的反对,一意孤行举行了婚礼。他原本是个最理智的君王,仁慈,温存,包容,风度翩翩。可是他为她着了魔,他对我说,他爱这个女人,他负了所有人,也不能没有她。可是,可是……”
“可是一相情愿的感情并不快乐?”
“砰——”夜纭手中陶器在闷响中化为齑粉,她好似无知无觉,举杯啜了一口辛辣烈酒,冷笑道:“世间情感的糊涂债务,一相情愿,那也是自找。不过一年之后,他们计划迎接第一个孩子,为她(他)准备了无数的小衣裳小鞋子,两个人天天对着她隆起的肚子叽叽咕咕,表面看来,至少夫唱妇随十分和谐。只是灾难终于来了……”凝水的凤眸跟着缩紧了,重新陷入那段可怕的回忆里,“有债终归要还。我们隐居的山林,还是躲不过一个人疯狂的决心。有一天,西南的大风带来了那个风一样高傲不羁的男人,他杀气腾腾,斥责我王卑鄙无耻霸占他人的未婚妻子,还要我们交出他的情人师妹——傅曲蓝。
“我族中高手如云,竟无人是他一合之将,被扫荡狼藉。直到他见到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王妃,才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完全呆住,连被刀剑刺中身体都毫无反应。王妃笑了也哭了,她说一切已成定局,叫他离开。那个叫秦暮景的男人就疯了,狂呕了几口血,竟然挣脱了围攻将王妃强抢了去,一路血泊夺路而奔。我赶到也拦不住他,最后听到王妃说的一句话是,帮我照顾冠瑜,我会回来。”
“她被绑走了,后来呢?”听到关键处,倾瞳不知不觉喉间微紧。
“后来?后来因为进寨的道路被秦暮景摸清拓通了,某个觊觎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入口。好像一团黑色的乌云席卷而来,彻底血洗了毫无准备一团忙乱的大芙皇室一族。一整日的屠杀,泥土里渗透了鲜血,山林间的鸟儿都不敢再悲鸣,王绝望地不肯离开,我一面撕心裂肺无法拯救我的族人,一面将他捆在我的背上,与他共乘一骑在林中飞奔逃命。王起先激烈地要我停下,后来索性无声无息了。等我发觉的时候,王的背上插着两支箭羽,都在要害之上,鲜血流淌满身。他临死前将马和宝藏图都给了我,他说对不起族人,唯有以死谢罪。但他求我逃走,去寻找他的妻儿,延续大芙国唯一的血脉。
我悔痛锥心,一时昏死倒在林中,被河水冲走了,醒来后才发觉被送进了宫。后来我才知道,灭族的仇人,原来就是当时堰丘野心勃勃的帝王寇楚穹。他心心念念,一直在追求大芙的宝藏秘密。”
“咝——”倾瞳不禁抽了口气,“寇楚穹?寇天的……父亲?”
夜纭顿了顿,轻吐了一个字,“是。”
倾瞳只觉后背发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所以,故事结束了?”
“还没有。经过了那一切,我悟出一个道理,什么与世无争、和平美好的大道理都没有用。我要振兴我大芙,将大芙从那群狼心狗肺的逆臣手中夺回来,就必须拥有真正的力量。我下定了决心,靠美色嫁给了堰丘君王,拼命取悦他活了下来。可惜我身体一直不大好,所以二十六岁方诞下了小天。这期间我暗中四处搜寻大芙国的遗民和堰丘匪帮,训练他们成为劲旅。为了寻找傅曲蓝的后代,我派出了无数的人在八方搜寻。后来听小天回来的推断,我猜你该是王妃的孙女,而非女儿。如果你真的是,天可怜见,也不枉我多年的苦苦寻觅。所以……你现在是否愿意给我看看你那个胎记呢?”
倾瞳迟疑了片刻,到底转身轻轻撩了薄衫——素色细纱纹旖旎,但见雪白莹润的肌肤上,渐现出一朵硕大玉白的芙蓉,层层起伏有致的纹路中心,冰蓝的浅色花蕊招摇恣意。
夜纭的手指很凉,靠在皮肤上撩起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她只是遍遍重复,“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你的传人,我终于找到了……”
倾瞳放下了衣衫,眯起的目中迷离几丝柔光,“倾瞳不过是为偿太后多年夙愿,此外别无他意。太后知道我还活着就好,今后大可保重身体,在凌帝身侧颐养天年。至于传人一事,真假也罢,倾瞳希望能就此揭过,今后各自过生活,随心随性。可好?”
“当然不可以!”夜纭想也不想,大力按住倾瞳纤纤白皙的指尖,“从今天起,你必须承担起光复我大芙的责任。”
倾瞳摇摇头,顺势将那酒杯斜斜倾倒,杯中美酒化为一线跌进阑干外头黑暗的沙地,再不见踪影。她幽幽道:“倾瞳的皇兄常常讲,聚散皆天定,万事不可强求。虽然大芙消失了,可是有了历越,堰丘,绍渊,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争苦厄。其实一个国名,一片疆土,有没有那么重要?为了建立而杀戮,卷万民于水火,好像这入了沙的酒,哪怕费尽心力再聚起,可还有当初的甘美?”
“我不管,你必须嫁给我儿,必须和他共创大业!”
居然还要包办她的婚事?
倾瞳有些啼笑皆非,“首先,倾瞳原是嫁过人的寡妇,高攀不起凌帝;其次,便是倾瞳思嫁,也无意配给太后的儿子。所以这件事,恕难从命!”
“寇天就是为了大芙而生,为了迎娶你而成长,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大芙的传人,若是等不到还必须担当起光复我大芙王朝的重责。他经我自小严格培养,样貌胸襟能力,样样出色,世间没有几人能及,你为何不愿嫁?”夜纭立时带了气音。
倾瞳好生无奈,“太后何必咄咄逼人?各人所求不同,倾瞳以为姻缘结合不光靠媒妁约定,更要夫妻双方有意有情。我与凌帝之间,存在许多嫌隙问题,见面不你死我活便不错了,又何谈感情?”
夜纭手一颤,拢了五指,声音尖锐起来,“你休要找理由,若你不答应,就是背祖忘宗,是个不仁不义不孝的后代。”
“罢了……”既然谈不拢,倾瞳也无意再谈下去,起身道,“今夜夜深了,倾瞳不扰太后歇息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言语,一阵更声三长两短,沙漠的驼铃喑哑,将长夜拉得越发苍茫空旷。
夜纭的声音也跟着凉下来,硬邦邦的似一块冰,“寇天和你一起,才是光复我大芙的必须,你没得选!”
清姿月下娉婷生烟,气润荷塘蕊,发拥杨柳风,侧首回眸,水般的玲珑唇色吐出的言语却不再温柔,“太后如此坚持,莫非是当年没有如愿嫁给大芙后裔娄冠瑜,所以想在儿子身上找回遗憾不成?不过振兴大芙一事,倾瞳的确毫无兴趣。不过奉劝太后一句,凡事过犹不及,凌帝再强,毕竟不是助人实现野心的工具,而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今夜倾瞳言尽于此,告辞。”
将夜纭阴霾的注视抛在脑后,一路迎着月光慢行,倾瞳被那轮祥和照耀着,心中却挥之不去的是淡淡惆怅。
不知是为了那段往事,那个执著疯狂的夜纭,还是那个看起来威风八面,却在无爱的督促中成长起来的男人。
一推铜钉红门,外殿里居然有人。
他斜倚着躺椅闭目盹着了,指尾还绕着一缕深红的发梢。听见动静,他倏忽睁开了眼,目光还几丝慵懒缠绵之意。对上她轻蹙起的眉心,却魔魅地挑唇笑了,“出来了?我猜你没吃什么,准备了消夜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