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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商业人才,以后可不得了。”惜梅没注意,继续说:“我们这儿家打算在他毕业后,让他放手一搏,由纺织厂、人造纤维厂到外销成衣厂,当作下一代的基业。你的几个堂表兄弟、邱家的年轻一辈,对他都心服口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敏贞听了并不高兴,绍远属于愈多人,她就愈害怕;他的光芒太强,她就看不清楚,防不了被炙的痛楚。
忽然,一个高挑时髦的女孩子走进来,她留着微卷俏皮的短发,一条红丝绒带当发饰,在耳畔打着蝴蝶结垂到雪白的颈际,和水红的窄裤相对,也辉映着真丝的自上衣。
敏贞是学服装的,立刻知道这是最新流行,所费不贷,必是由进口的委托行买的。
“绍远哥叫我不要来,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闻名已久的敏贞姊。”那女孩大方地坐下来。
“这是你纪伦伯的大女儿,叫邱宜芬,我想你们小时候见过面,只是不记得了。”惜梅介绍说。
原来是邱家的女儿,果真有大户千金的派头。敏贞对她喊“绍远哥”的亲热劲特别留意,并且由她审视自己的态度,可以猜测她所谓的“闻名”大概没几句是好话。
“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宜芬眨着睫毛对敏贞说。
“敏贞也不过比你大三岁,怎么会老呢?”惜梅说。
“你还在念书吗?”宜芬又继续问。
“我读家专。”敏贞简单回答。
“哦!”宜芬略哼一声就说:“我今年刚考上台大,和绍远哥同一系,现在是他的学妹了。”
“恭喜你了,能进大学是很不容易的事。”敏贞有礼貌地说。
“那是宜芬命好,有开通又重视教育的父母。”惜梅在一旁说,“像我们乡下,女孩子能念师范或高中就不得了了,大学想都别想。敏贞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家专,算是有志气了。”
“光是命好,没有一流的头脑也考不上大学呀!”宜芬见小婶一直偏袒敏贞,便说:“何况我们系分数多高呀,根本没有几个女生进得来,而且我还是班上唯一的本省籍女孩,这才希罕呢!”
“是呀!你是女状元!”惜梅笑着说:“人聪明绝顶,偏不知道男女有别,跑去学什么商,难道真能上酒家谈生意,四处去打天下吗?”
“我是受绍远哥感召的!”宜芬很肯定地说:”我决定和他联手创出一番事业,让你们看看,女人不是赔钱货,还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地赚钱。”
敏贞听了更沉默,宜芬言谈间似和绍远交情不浅,三年多来他和邱家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光是心服口服吗?
想人人就到,绍远一进客厅便问:“谈得还好吧?”
他的话是针对敏贞的,视线也直盯着她,但她只笑一笑,就转向别处,不愿表现出太亲密的样子。
“嗨!绍远哥,你谈完事情了吧?”说话的是宜芬,“我们可以去你宿舍拿商学概论的笔记吗?”
“今晚不行,我待会还要送敏贞回去。”他说。
“敏贞就留在这里过夜,我们明天一起回秀里。”惜梅立刻说。
“不行呀!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敏贞说。
“回去拿呀!”惜梅说,“待会我叫司机老余送你,我也一块去,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学校,绍远就不必多跑这一趟了。”
“对呀!我们可以直接回学校了。”宜芬接腔。
绍远进退两难,又望着敏贞。
“那样最好。绍远哥,谢谢你陪我来,我们秀里见。”敏贞用客气的口吻说。
她看出绍远眼中的迟疑及不安,但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明说,只有被迫依照大家的方式。
那晚敏贞在邱家过了温馨快乐的一夜,也对明天回秀里的事逐渐有了信心。
当她疲惫地躺在日式卧房内;纸门外仍是影声幢幢。墙上挂着一幅古画,她以前就见过的,望着画里的寒塘孤鹤,她不期然想起绍远和宜芬相谐而去的情景。
惠珍说过,绍远很得女人缘;智泉也提过类似的话;她则看过敏月痴迷的样子,但因为爱尚未成熟,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计较过。
宜芬很明显已被吸引到绍远的轨道上了,她聪明、美丽、耀眼,深入他现在的生活,配合他未来的计划,周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来警觉的绍远也不可能不明白。
敏贞想问惜梅,却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忧结着。
她爱绍远,却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约,仍不禁往坏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经学会相信他了吗?
她闭上眼想把邱宜芬赶出心头,努力不受干扰。
暂时隐瞒她和绍远的事,是对还是错呢?
秀里景色依旧,仿佛敏贞昨日才离开似地。
纪仁的车一开过镇的界线,秀里溪就在丛树之间淙淙奔流,山更青翠了,空气中散布着隐隐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现了。惜梅停止和三个儿子说话,紧紧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内心的悸动。
前镇、后镇都没有变,街坊店面都一样色调,她看到外公的中药铺,泪水就忍不住打转了。
车子直驱黄记茶行。镇上一向少有轿车来,乡人一下子就认出是纪仁,纷纷从檐下出来打招呼。车慢慢地行着,大家很清楚地看见敏贞也在里面,于是黄家二小姐回来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
当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却这么公然不避,她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几分怯把喜都压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还真想走那条古道,悄悄由西厢院回家呢!
茶行门口早挤满看热闹的人,几个熟面孔的伙计一看见他们就叫着:“是邱医师,还有……敏贞小姐!”
敏贞拉着浅蓝色毛衣的一角来掩饰激动,她没想到大家还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头发留长了,脸尖瘦了,仍和他们记忆中的敏贞相去不远吗?
“敏贞!是你,真的是你!”先冲出来的是敏月。
几年不见,敏月仿佛更娇美了,她的脸丰盈白嫩,头发高高梳起,几丝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贞轻轻叫着。
“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敏月握着妹妹的手说,一双眼也浮出泪水。
“我是来参加你的婚礼的。”敏贞想挤出一点笑容。
“我们进客厅再说吧!”惜梅说。
一方蓝色帘布挡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里熟悉的味道立刻袭来,古老家具、壁钟声、墙上的长剑、昏暗的灯、从她出生就熟悉的种种气息,都没有因她离去而消失。
“敏贞呀…”
这一声来自最宠她的祖母。敏贞看到那危危颤颤、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扑通就要跪下,祖母却不顾一切要搂她。
“我的孙呀!我以为死都见不到你了呀!”玉满哀哭地说。
“是孙女儿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贞撑住祖母,发现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软瘫了,心里更酸楚,说:“我早该回家看您了!”
“阿嬷天天念你,担心得头发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庙去烧香,我们祖师庙的师父都被求怕了,总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敏月一旁拭泪说。
“有没有通知朱家?还有在茶厂的哲夫呢?”玉满赶忙说:“快告诉他们,敏贞回来了!”
“都派人去了。”现场比较冷静的纪仁说。
接着大家互诉别后种种。敏贞因为太激动,逃家后如何谋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专诸事,大都由惜梅代为叙述。
突然有人掀开帘布,哲夫大步走进来,看见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贞望着两鬓双白、有些发福的父亲,怯怯地叫:“阿爸。”
面对这容貌脾气都像极亡妻的女儿,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严,两三步走来,沉痛地说:“你终于想要回家了?当年你就不该胡涂离家,你这一任性,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吗?”
“你还怪她?当时你若不是那么凶、那么严厉,她也不会吓得跑掉。”玉满向前说:“你只顾着替绍远伸冤;哪管自己女儿也有委屈呢?”
“阿嬷,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那时还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顾前不顾后,惹了不少麻烦。”敏贞说,“离家一阵子对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长历练对我帮助很大,也更了解家里对我的爱护和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