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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二十年就该痛哭,他错综缩在地上,哭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父母并没有入梦来,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满血管,在实验室中人造子宫内寂寞地浮游。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体都似涌上头部,五官浮肿。
他挣扎起来,爱玛服待他用香草药热火敷脸。
“爱玛你可以说话了。”
爱玛却无话可说,昨晚的事,它听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荡,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肿如鸽蛋。”石丙杰抱怨。
爱玛终于建议,“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为何物,像孔教授一样,叫我们退休。就等于叫我们放弃生活,惨不堪言。”
爱玛说:“我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
“也许我下午就该出去找一个妻子。”
“不不,你必须先爱她,否则没有意义。”
“我父母是相爱的,爱玛,故此我算得是爱情结晶。”
“你比我幸运,石医生。”
“你也不赖,你是智慧结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着对方,石丙杰面孔渐渐消肿。
许弄潮一早就来看他。
见他情绪已经稳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杰已能在极端自我中抽身出来,关心别人。
他细细观察弄潮,只觉她气色日衰。
他不禁问:“没有运气?”
“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上演变形记做外国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变成一个陌生人?”
“开头的时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后因价值观念相同,志趣投合,渐成知己,只要这一点不变,许弄潮以什么身份出现,实在不是问题。
弄潮说:“原医生说,最晚到下个月初,我就得接受手术,迟者自误。”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应当感激化。”
“是,”石丙杰已把电脑印出来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头,“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说:“麦哲伦号遇险失踪,下落仍是个谜。”
“你是指我还有与父母重逢的机会?”丙杰苦笑。
是,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他们在航道中迷途,多年来流落在宇宙某个角落一个无名星球上,成为异乡人。
也许时空差错,一时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麦哲伦号终于脱险回家,石少雄夫妇会发觉他们比石丙杰更年轻。
弄潮说:“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回来,你们会一家团聚。”
石丙杰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弃婴,已经心满意足。”
弄潮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读到有关新闻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闻?”石丙杰并非明知故问,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游家的悲剧。”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传奇,生活奇情诡艳,”弄潮感喟,“一生胜过他人十世。”
石丙杰心中暗暗好笑,还有谁的一生比许弄潮更奇?她倒来讲别人。
“短短几天之内,她从新娘子变为寡妇,蜜月可能尚未结束,不知如何适应。”
“悲剧并非意外,玩火者终会自焚。”
“我有一种感觉,丙杰,她的故事尚未结束。”
“当然没有,但在她的生活剧本里,我已经离场。”
“不,丙杰,我有强烈的感觉,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杰苦笑,“你的第六感觉可不可靠?也许想得太多了。”
弄潮说:“不,丙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会回来,兜兜转转,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后从此消失,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与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远老远。
那些,泰半是伤过我们的心,事后眼前无路,又思回头的人。
下午,石丙杰与师傅谈到许弄潮。
孔令杰说:“本市几百万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躯壳,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难。
“我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说出来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医院愿意,许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样,生活八百年,甚至与天地同寿?”
“不。”孔令杰答。
石丙杰反而松一口气。
“我同老原谈过,人类记忆电波非常薄弱,在传送过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这项手术仍在实验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普及,原君要求我们守秘。”
石丙杰说:“原医生手头上有合用的身体。”
“他好像什么都有,无所不能,”孔令杰说:“除出他向往憧憬的爱情。”
石丙杰莞尔。
“索性终身不来,也就算了,给他一个逍遥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荡不靶,不亦乐乎,千万别到我这种年纪才忙着恋爱,感觉猥琐。”
“我不觉得,”石丙杰连忙表示意见,“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爱不渝,爱的表现分许多种,上了年纪,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调,均属肉麻,恋爱无罪。”
孔令杰摊摊手,“照你这么说,我难道还应勇往直前?”
石丙杰调皮地看着师傅,“没有目标,空谈无益。”
孔令杰不出声。
过半响,石丙杰问:“谁,是谁?”
孔令杰暴喝一声:“整担的工夫不去做,专门狗拿耗子。”
石丙杰笑着退出。
原医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杰的说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库里所有的酒,一边喝,一边不留余地的批评。
两个老朋友似相处得极愉快。
石丙杰发觉原医生对许弄潮的态度显著改变,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离拉远。
言语间忽然会添增一些像“你们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辈的人想法不一样”,“人生路走了大半当明是非黑白”之类的评语,令石丙杰与许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杰暗暗觉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约定的竞争。
弄潮也发觉了,她笑问:“原医生受了什么打击,为什么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别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苍老憔悴,也不会应孔令杰邀请,劳心劳力在市立医院为医学院学生举行一连串讲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学生连实习医生把演讲所折个水泄不通。
石丙杰站在通道上听了好几节演讲,得益非浅。
他巡完病房,来不及换衣服,就到演讲庭占一席位。
原医生还没到。座位已客满,他见到看护匆匆推门而入,问学生可见过石医生。
石丙杰连忙举起手。
他挤到护士身边,“什么事?”
“游胤馨请你即刻到游宅去一趟。”
石丙杰不想动。
看护轻轻说:“即使再一次狼来了,也到底是从前未婚妻。”
石丙杰惭愧地点点头。
穿制服的救护人员比他先到。
白车的蓝顶灯刺目地旋转,石丙杰刚来得及看见他们自泳池捞起曼曼置担架上。
石丙杰蹲下欲吩咐他们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员轻轻说:“不中用了。”
石丙杰轻轻把曼曼的头发往后掠,露出她美丽精致面孔,她的眸子半开半合,瞳孔已经放大。
石丙杰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与他一起上救护车的还有游胤馨夫妇。
三个人都非常沉默,车子驶出很久,游太太忽然问丈夫,“我们坐在救护车中干什么?往何处去?”一片茫然。
游胤馨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哭了。
石丙杰看着车窗外往后飞驰的风景发呆。
游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杰,你同曼曼过得好,为何分手?”
石丙杰像哑巴。
“既有今日,低必当初?”她不住饮泣。
到达医院,办过手续,游氏夫妇离去。
石丙杰竟日坐在曼曼身边,不曾动弹。
看护进来,给他一杯热饮,“医生,不是你的错,不要把整个世界压在你的肩膀上。”
石丙杰用手抹一抹脸,不敢抬头。
“可有遗言?”
石丙杰摇摇头。
“照规矩办?”
石丙杰含首。
看护把曼曼的遗体接到仪器上。
石丙杰回过头来,看着萤幕。
既然没有遗言,要知道曼曼生前最后一刻想些什么?只有通过仪器。
萤幕上先出现的是杂乱无章的点线面。
然后他们听见极小极小的女孩声音喊:“爸爸,爸爸。”
模糊的影像开始出现,小小的一个孩童蹒跚地走向她父亲,那小女孩一头乌发,脸蛋粉玉琢,“爸爸。爸爸。”她顶多只有两岁多一点,笑着扑向大人张开的双臂。
石丙杰哽咽。
曼曼临终前原来想的是父亲。
偏偏这些片断万万不能给游胤馨看见,否则简直要他老命。
萤幕上出现黑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