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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候,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他,当不得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色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子,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色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方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次日还未起来时,王府里早差了长班来接。一娘慌忙起来梳洗,吃了早饭,上马同至王老爷赐第。门上回过,里面传梆,着家人出来唤一娘进去。管家婆引进后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头去,王奶奶一把扯起来道:“好人呀,一去就不来了,叫我何处不着人问到了你!一向在那里的?辰生好么?”一娘道:“多谢奶奶挂念。”遂将别后事细说一遍。王奶奶道:“原来受了这许多磨难的!我说怎的不见你来?”丫头拿茶来与他吃,王奶奶才来梳洗。一娘坐在旁边,只听得房内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几位公子?”王奶奶道:“我生了两个,都读书去了。这是丫头生的。”梳洗毕,拿上茶来,一娘吃了点心。王奶奶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取了两件新绵衣与他换了。
少顷,王老爷回来。一娘出来迎接,见王老爷比前胖了许多。见了一娘道:“贵人难见面,一向在那里的?”一娘叩了头,王老爷换了便服道:“坐着。”一娘道:“老爷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爷道:“你又讲起礼来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爷道:“你没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里的?”王奶奶将他遇难之事说了。王老爷道:“你家老丑殁了,可曾另寻个对儿?”一娘道:“没有。”王老爷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门陆家饭店里。”王老爷道:“吩咐长班把他行李发来,并唤他孩子来。”小厮答应去了。王老爷道:“老一来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临清去顽顽。王奶奶道:”甚么差使?“王老爷道:”因关白平复了,差我去安抚朝鲜。先打发你们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饭,王老爷出去拜客,午后才回。
长班取了行李同进忠来。小厮领他入内,一娘道:“来叩老爷、奶奶头。”王奶奶道:“去时才几个月,如今这样长大了。”取酒饭与他吃,三人坐下饮酒。王老爷道:“你几时到京的?米贵很狠哩!”一娘道:“来有八个月了。当初云卿原约来京一会,不意到此遍访不遇,故此担搁至今。王老爷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间才选到广东去了。却好吴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顾他。前日有书子来,说新丧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还与他做一对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愁没有娇妻美妾,还要我么?“王老爷道:”他到是个有情的,提起来就眼泪汪汪哩!“饮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爷伺候领敕、辞朝、送行、请酒,逐日不闲。进忠仍旧恋着那班人,不肯随娘去。一娘求王老爷处治他,王老爷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处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儿子为是。”王奶奶对王老爷道:“老一随我们回去,你把他儿子带去吧。”王老爷道:“那小厮眼生得凶暴,不是个安静的,带去恐他生事。我看别衙门有用得着人的,荐他去做个长随,有了管头,那起光棍就不敢寻他了。”次日对一娘说了,叫长班来吩咐道:“这魏进忠的母亲要随家眷回临清,他在此无依,你去看那个衙门用得着人,可作成他去做个长随。”长班回道:“只有中书程爷对小的说要个长随的,请老爷发个帖去,没有不收的。”王老爷进来对一娘说了。娘儿们商议停当,王老爷发了帖,长班领他到程中书寓所来。正是:未入黄扉称上相,暂栖薇省作亲随。
毕竟不和进忠去做长随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是家太老爷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伏事。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吩咐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伏事老爷的。”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这我这冷淡衙门,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发了回贴,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伏事。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我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