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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过两巡,众丫环在那里啛啛嚓嚓,被夫人看见,就喝道:“贱人们在那厢吵些甚么?”内中一个丫环上前说道:“贱婢们不敢吵闹,因见这庵内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齐整,故此喜笑。”夫人问慧空道:“庵中是那里来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来带发修行的?”慧空就随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请来相见?”慧空见夫人要请见,遂走到房中向梦云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儿到庵拈香,要请小姐相见。”梦云道:“适才有两个丫环在此张望,想必就是他们跟来的了。”慧空道:“就是这些丫头出去说的。”梦云道:“这夫人是那里人?何等乡宦?”慧空道:“他是宜兴人,丈夫姓杨,官居兵科给事。小姐就出去相见无妨。”梦云就是随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厢来。夫人一见,不胜惊讶,遂起身。梦云上前见礼道:“老夫人万福,贱妾不知夫人驾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见梦云举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礼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惊动之罪。”梦云道:“夫人言重。”转身就向英娘见礼,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广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两人各各钦羡。梦云向夫人道:“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让梦云入坐。梦云道:“夫人在上,贱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过谦。”梦云就告座,俱各坐下饮茶。夫人又问梦云道:“令尊贵姓?作何事业?姑娘为何寄寓庵中?”梦云答道:“承夫人见问,贱妾实呈苦楚:本贯武林人氏,家君吴文勋,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国,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恶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祸: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亲不允,竟假扮强盗,将妾抢去。幸得神圣救护,送至此庵,更蒙慧师恩留。谅来区区一女子,焉能去寻父母?只得在此待时耳。”说毕就潸潸泪下。英娘见梦云下泪,就打动了自己的情肠,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叹不了的红颜薄命。慧空见英娘无辜下泪,笑说道:“吴小姐苦情落泪,也惹杨小姐泪流起来。阿弥陀佛,也是一个软心肠的小姐。”夫人道:“原来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间就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还亏他是官家之子!少不得也有败露之日,老身有一句话,未知小姐可能听从?”梦云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贱妾愿闻。”夫人道:“据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终非了局。谅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进京,莫若小姐同老身进京,亦可与尊堂相会,二则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梦云道:“贱妾蒙恩提拔,岂不乐从?只是萍水相逢,何能报答?”夫人道:“人在难中,岂有见善不为的?”说话之间,小女童来撤去茶果,摆上素斋来。四人用罢,夫人起身净手毕,悟真走来,邀了夫人、小姐到后园游玩去了。
梦云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爱,今日一旦别去,实令人依依不舍。”慧空道:“小姐去见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师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无信?”梦云道:“倘若王郎回苏到庵中来,慧师可向王生表妾之来去。”慧空道:“这个何消小姐嘱咐,更望王师弟与小姐荣归之日,小庵也得风光。”梦云道:“此事还在镜中。”二人正叙之间,杨夫人同英娘回来,道:“吴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梦云道:“妾也没有甚么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里来。”梦云同慧空进房,慧空向梦云道:“小姐可将衣衾一概带去。”梦云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学小家之态,点点东西,何足挂齿?”遂打起包裹出来。杨夫人同英娘谢过了悟真师徒,又送了二两香资,悟真推至再三,方才收下,又谢了夫人。梦云遂谢别悟真师徒道:“承二位师父两年留养之恩,只好再图后报。”说罢,泪随言下。慧空亦垂泪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谅无他事。”梦云含泪点首,夫人催促起身,当下各各含泪而别。
不说慧空回庵寂寞,且说杨夫人带了梦云回至大船,杨凌看见梦云,问夫人道:“这个女子又是何处来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杨凌道:“原来是吴文勋年兄的令爱!夫人以年侄女称之。臧瑛之子这等作恶,待老夫进京,少不得动他一本。”梦云方才向前相见。夫人香愿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陆程途,因路计有两月有余,方到京中,进府第住下。次日杨凌面圣,拜候同僚,一连忙了几日,问及吴斌昆玉,俱已告假还乡,回来向夫人道:“老夫适问同僚,吴年兄去岁还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还乡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与侄女说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亲到京,送还才好。”杨凌道:“也只好如此。”夫人遂进去向梦云道:“侄女,老身希图至京,送侄女交还令堂。谁知事不遇巧,尊公去岁还朝,官拜大学士之职,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乡去了。”梦云闻言,无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劝谕道:“虽然不巧,侄女也不要忧愁,此时若送侄女回府,奈着路途遥远,非一日之程。谅令尊告假不过一年两载,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时父女相会,方释老身一番用心,不识侄女意下如何?”梦云道:“承伯母见爱,侄女焉敢不从?但长年养膳之恩,何能报谢?”夫人道:“侄女休得见笑,惟望早晚关怀教训小女,老身则佩恩矣。”梦云道:“侄女得亲近令爱,已出万幸,怎当此言?”夫人知梦云与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称之,“倘姐姐一时愁闷,你当缓款劝解。”英娘应道:“孩儿晓得。”说罢,夫人遂到外厢去了不题。
却说杨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园,叫匠作重新装点,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园”。去府有二里之遥,如闲暇就邀同僚到园赏玩,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云在杨府住下,纵然有万种忧愁,且喜有英娘解劝,时常听得夫人唤女儿为英娘,想道:“前岁王郎错传之帕,上面却是英娘名字,这可是一桩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遗失,待我取出来看。”遂在衣箱取来看时,后面落款却是”许英娘”,遂又收起来道:“帕上姓许,现在的姓杨。”梦云正疑惑之际,英娘进来,见梦云若有所思,遂笑着说道:“姐姐一人独自寻思何事?”梦云亦笑着道:“奴家见贤妹案积图书,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无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来取笑,小妹不过粗知几字,那里与姐姐并驱。”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过去。一日梦云同英娘早起梳妆,见妆盒内有玉鱼一枚,就取过一看,分明象己之物,是那年失却,怎么得到他手?英娘见梦云细看玉鱼,遂道:“姐姐细看沉吟,却是为何?”梦云道:“不瞒贤妹说,奴家当时也有一枚,同此一般无二,其年忽然不见,因此细看。贤妹此鱼还是祖遗的,还是新得的?”英娘被梦云一时问起,竟回答不出,触动向日之情,不觉红生杏脸,隔了半会方道:“是新得的。”梦云又问道:“是在何处得的?”英娘未曾打点,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问,莫非小妹窃得姐姐的?”梦云笑道:“贤妹休要作耍。委实是那里来的?”英娘道:“向年路过苏州买的。”梦云见英娘所答,不象心上本来的言语,终为疑惑:“我知玉鱼系绣翠当年窃去,谅情赠与王生。王朗既得,当爱如珍,岂有遗失之理?况英娘之名,又与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见梦云只是沉思不语,遂道:“姐姐有所虑乎?”梦云有心要试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请教贤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说字也不识,为何今日又有佳作?”梦云道:“奴家原不识字,唯有杜撰。我念来贤妹录之。”英娘道:“姐姐过谦至矣,可快些录出与小妹赏见,得沾翰墨之光。”梦云遂不推辞,取过斑管,铺下牙笺,磨浓香墨,一一写出,英娘见梦云弄笔如同闲戏,知是惯家,更加钦敬。梦云写完道:“诗却不工,请贤妹改削。”英娘接来,端端正正铺于几上。上写着《咏落花》之句,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英娘看完,神情改变,惊奇不已,沉吟道:“此诗分时是我做的《落花诗》,写在绫帕上,向年赠与王生者,他何以知之?岂有暗合,一字不遗之理?他在盘问我之玉鱼,其中定有隐情。”只因这一首诗,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样,闺中共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