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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终于归来了,在第七十六个生日的前夕,独自一人,只提了一只小箱子,从美国纽约登上飞向中国的飞机,于1982年4月9日到上海,受到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及作家赵清阁等人的热情接待。在济南,会见了她的表兄——作协山东分会副主席田仲济教授;在北京,中国文联副主席阳翰笙,以及她在文艺界的老朋友——朱光潜、卞之琳、罗念生等人接待了她。
但是,沉樱是谁?——中国新文学早期的女作家、文学翻译家。
我曾写信给她,探询其生活与创作。1982年3月21日始得来信:
真是惭愧难言,前后已收三信才来作覆,不过其间曾托人带 口信,想曾传达。……我最近将回国观光,届时当超前往拜访,希 望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
1982年5月2日和4日,我们终于在北京华侨饭店相见,进行了两天的交谈,在场的还有她在国内的女儿马伦。
台湾的许多女作家都称赞“沉樱”两个字美。听了这样的赞美,她就笑着说:“你们别看我,只看我的名字好了。”借一位女作家的话说:“其实,她才真美。不美于明眸皓齿,不美于婀娜多姿,而美于纯朴的衣著,温和的言谈举止。”在我看来,这两句评语是准确的。我没有想到,这位已满七十五岁的老作家,红颜鹤发,还有那样好的身体。她有清秀、和蔼可亲的面容,中国文人的翩翩风度。同她交谈,很快便可以发现她那文静、淡远的性格,既不大声谈笑,也没有激动情绪的暴发,这正如她的散文一样,似乎永远像一泓没有风浪的湖水,一片百花盛开、彩蝶翻飞的花园……
我们在融融的春光之中谈心。她从异国而归,回到家里;我则是一位苦守在文坛边的读者,终于结识了一位出远门刚刚回来的作家。
沉樱是1948年2月在上海含泪告别头生女儿马伦的。当时,沉樱的母亲苦苦哀求:“抗战八年,家人离散,各在一方,现在我们再也不分离了,一起走吧……”这样,怀着一颗痛苦的心,跟着母亲、弟弟,带着女儿梁思微、梁思清、儿子梁思明,一起到了台湾。但是,没有想到,此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我在台湾和海外,始终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但心是悬在 半空的,不踏实。人老思乡心更重,落叶总是要归根,我看是人同此 心。在美国,我的儿女都有工作,但是我不能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 国外,和儿女生活在一起是要被人耻笑的,这正如儿女依靠父母是一 种不光彩一样。是孤独、恐惧、乡情、亲情,它们一起把我赶回祖国的。”
二
沉樱是二十年代末期出现于中国文坛的。她本名陈钅英,笔名沉樱,另有小铃、陈因等。“沉”是陈的谐音,“樱”系指美丽的樱花。在中学和大学时代,她为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翻译的日本小说所倾倒,因此,她发表处女作时,就署了这个笔名,以寄托对日本文学爱慕的感情。此后的几十年,她几乎都用这个笔名发表创作和翻译作品。
1907年4月16日,沉樱生于山东省潍县城里一个有文化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的祖父是清朝的学官,而父亲读的却是洋学堂,接受了新思想;二舅父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多才多艺,反对女孩儿缠足,主张女子读书、男女平权,是个地地道道的新派人物。他的新思想,像春天的风,吹开了那颗幼小、堵塞而迷惘的心,使沉樱在浑沌之中,看到新生的前程。
那时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根深蒂固,大多数中国人的意识,仍然被封建传统所禁铜,所以女子上学的并不多,然而沉樱却幸运地读了小学和中学。当时,视国文为基础的基础,因此从学校回到家里,就请人补习国文,主要学习《论语》、《四书》等,但她的兴趣却是看“闲书”。沉樱回忆说:“我的外祖母和姨母是认字的,母亲不认字,但她们都爱看闲书、听闲书。有一部叫《天雨花》的书,是韵文的,可以唱,她们边念边评论,我也蹲在旁边听。我母亲虽是文盲,却能背诵很多诗,领悟力极强,在生活里,时常听她在关键时刻说出几句有分量的话,或念上几句有意思的诗,《千家诗》就是我由母亲口授学来的。她最喜欢《红楼梦》,一遍遍要别人念给她,我也趁机立在一旁听。”《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闲书”,沉樱不仅听,而且读,虽是看个大意,念了不少白字错字,但她懂了,并从那里学来不少诗。从此,她对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到处寻找小说,在考入中学前,已经读遍了中国的旧小说,并能用文言写出文诌诌的书信。中国古典小说对她日后创作中运用文字的简洁,有着很大的影响。
三
由于军阀战争,沉樱八九岁时,全家一度离开房屋和街道拥挤的城市,避乱于乡下。那绿油油的田野,万紫千红的野花,仿佛永远同人保持着一种距离的布谷鸟亲切的叫声,在她幼小心灵的画布上,涂抹了多少美好的感情色彩啊!祖国啊,多么伟大;家乡呀,多么可爱!当“五四”运动波及山东时,她也举着反帝反封建的小旗,和同学们一起上街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沉樱感叹说:“我这个人,是有名的没记性,但在小学里的爱国游行却没有忘……”说到那时的生活,不爱动情的沉樱,脸上和眼睛里还是流露出几分激动。
一个人的道路、爱好和成就,往往同别人的影响有关。在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沉樱遇到一位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影响她一生的国文老师顾献季。这位老师文才出众,不仅给学生讲解诗词歌赋,尤其拥护新文学,一有机会就给学生讲解“五四”运动后涌现的新作家及其作品,给大家朗读他的朋友——诗人冯至给他的书信及诗作,还给学生讲解英文小说。沉樱说:“由于顾老师的影响,使我对鲁迅、周作人等语丝派作家群特别崇拜。那时,我废寝忘食地阅读各种翻译小说,尤其周氏兄弟译的现代日本小说及世界小说译丛,更是爱不释手,我了解西洋小说,接触俄国进步作品,就在那个时候。”
1924年,当中国北方沉寂,南方革命方兴未艾之时,沉樱年仅十七岁,便告别了中学时代,随家南下,在钟山下停学半年后,由于她的数理科不好,考南京中山大学不第,翌年,遂考取共产党创办的上海大学中文系。这所大学的房子很坏,但教员很好——多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名家,如瞿秋白、茅盾等都是那里的教授。在那所大学,沉樱只读了两年书,学校便在白色恐怖中被封闭,于是,她便转到复旦大学中文系借读了两年。那时,陈望道是系主任,教修辞学,谢六逸教写作。这期间。沉樱是一位活跃分子。当时,剧作家洪深除了在复旦教书,还积极从事戏剧运动。由于沉樱能讲普通话,洪深便动员她参加复旦剧社,主演了《女店主》,显示了她的表演才华。她与戏剧家马彦祥相识、结婚,就在这个时期。
大学时代,她最爱读的仍然是日本、俄国和北欧的小说,真正的创作生活,也是始于这个时候。从读,到写,从模仿,到创造,是沉樱最初所走的文学道路。当时她发表的小说不算多,但却引起文学界相当的注目。她模仿俄国进步作家的作品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回家》,刊登在陈望道主编的《大江月刊》上,署名沉樱。茅盾看到这篇小说后,便写信问编者:“沉樱何许人,是青年新秀,还是老作家化名?”赵景深在其主编的《现代文学》编后记中说:“沉樱女士是在《小说月报》上以《妻》得名,在《大江月刊》上以《回家》得茅盾称许的女作家。”这位青年女作家,在此褒奖之下,便一举成名了。
谈到早期的写作,沉樱回忆说:“在我的大学生活时代,思想意识上,我不仅反对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反对军阀,抵制日货,参加游行、请愿,追求民主、自由与光明的社会生活,受俄国小说影响,甚至也信仰过共产主义,曾积极地到工厂给工人讲演,和同学们一起上大街贴标语,发传单,支持卧轨的学生……你说那是浪漫式的革命也可,不过,我的写作就是在这种生活里开始的。可以说,我的作品都是模仿人家的革命思想写成的;但在艺术形式上,尤其是文字上,我很讲究,追求它的明快、简洁。这一点,我是深深受益于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的,而且是影响了我的一生……”
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是沉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