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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入非非”的“个人主义”而不得不进入“地下”状态,但写书过程还是顺手的,1973年回北京做了五中的俄语教员后,书稿也完成了。第一个读者是李希凡,后来便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严文井、韦君宜诸前辈。真要出书的时候,躲不过的“批林批孔”运动却给了她致命的打击:给谌容出书竟成为造反派们揭发严文井“举逸民”“兴灭国”的“钢鞭材料”。原来她十五岁便立志脱离的那个家庭二十多年后还把她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那个早已被结论为“一般历史问题”的父亲此时却背上了“七条人命”的黑锅!书稿退回来了,在“没法活下去了”的心情中,她给把持着文艺界最高领导权的江青(通过邮局)写了信,保卫自己出书的资格和生存的权利。五十天后,上面有了批示,1975年9月,《万年青》出版。
于是这位“持重武器(指长篇小说)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得到了学校和教育局给予的创作假,在1976年2月回到吕梁山下,住在乡宁小县城的县委机关里,雄心勃勃地开始写作长达九卷的鸿篇巨制《光明与黑暗》(这本书只在1978年7月出版了第一部)。然而,十月里的一声春雷让中国人在这个月的下旬欢度了不是国庆日的国庆,本该和全国人民一道获得解放的谌容却因为那封信又和出版社一起受到了清查。追查送信的“线”。书中的人起名“江春旺”和“邓万举”便是吹捧江青攻击邓小平。取消创作假,限期上班,最终在1977年4月停发工资。陆文婷啃凉烧饼喝白开水的细节,便是她生活拮据借贷度日的体验。上书中宣部后得到的两次批示,茅盾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对她于1979年5月发表在《收获》上的中篇《永远是春天》的赞扬,都未能帮她脱离困境。直到《人到中年》一举成名,谌容离开教育口成为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作家的1980年9月,她才得到了补发的工资。风息浪止。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回顾坎坷的文学生涯,谌容的感觉是“累,真累”,她甚至难以相信自己当年竟然有那样的勇气和精力去应付无休无止的纷争。她表示再遇到类似前述的“大战”,“情愿不战而降”,因为“人生毕竟是短促的。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还能写下去,我实在舍不得时间去打那些无头的笔墨官司了”(见《并非有趣的自述》)。然而,这一代人在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颠簸了几十年,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灵魂,都是被政治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化”过了的,在一些难逃的“劫数”面前,她能退避三舍么?围绕着《万年青》的出版展开的两次“大战”结束了,但对《万年青》、对《光明与黑暗》的评价虽大有文章可做却并没有真正开始。一向不爱谈自己的经历和创作的谌容竟也按捺不住某种情绪地写道:《万年青》、《光明与黑暗》不会再出版了,因为它们“不符合现行政策”,但“我不能说我的处女作是《永远是春天》而不是《万年青》”。她不同意说自己是“脱离生活”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因为“生活同政治分不开”,“多年来我们的生活被'左'的政治扭曲了,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只能反映那个被扭曲了的生活”,对这“特有的文学现象”“主要不能从作者个人身上去找原因”。我不打算针对这些看法占用本文有限的篇幅,因为《万年青》和《光明与黑暗》不是谌容的代表作或成名作,它们在谌容的创作中不能占据多么重要的地位,谌容不属于当代文学的“十七年”或“十年”,她是被称作“新时期”的那个时代的代表作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两大传统题材之一的农村题材作品中,《万年青》的艺术成就也未能使它们出类拔萃占住显赫地位。若想理论作家反映生活与评价生活的问题,现实主义的“真伪”问题,人们多半会以《艳阳天》之类为例证,而不借《万年青》之题去发挥。
谌容成为名人是在1980年,那时她已四十四岁。《人到中年》的小说和电影都受到过“有严重缺陷”、“给生活蒙上阴影”等等指责,但此时自有广大读者和评论家们去应付这些笔墨官司,无须她自己上阵,然而她的痛苦未能就此结束。蜚声丈坛后她要应邀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参观访问,她要担任很多机构的理事或委员,要更富创造性地写作。她曾构思了一组关于童年生活的散文,其中《童年的记忆》已经写完,此外还要写《卖豆腐的女人》、《背柴的小女孩》、《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和《美人儿》等多篇。谁知1983年初她去上海参加全国电影故事片创作座谈会,看了影片《城南旧事》,感到自己那几篇作品的手法同林海音的有几分相同,都是用一个小女孩的眼睛看人生。既然林海音的作品先于自己为观众和读者所知,自己就要退让,因为自己的作品不能雷同于自己,更不能雷同于别人。在“上天”“赐”她以新的写法之前,我们是无缘同那“小女孩”、“美人儿”们谋面了。这就叫“不以创作丰富自娱”,这就是自讨苦吃。对自己的作品如此苛刻,她就别想“著作等身”了。
巧者劳而智者忧
早在1949年8月,上海《文汇报》上就讨论过小资产阶级(即知识分子)是否可以作文艺作品的主角而且结论是否定的,所以在1949年至 1976年的中国文学史上,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屈指对数,长篇里大概也就《青春之歌》、《小城春秋》那么两三部吧?而新时期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数不胜数,但艺术成就较高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屈指可数。公认成功的陆文婷形象,就是谌容创造的。读了她的第二部写知识分子的中篇小说《真真假假》(发表于1982年《收获》第一期),拍案叫绝的同时我心中便下了个结论:谌容是写知识分子的有可多得的高手!以后又读了1985年的《散淡的人》和九十年代的《人到老年》,我对自己的看法更是坚信不移了。虽然她凭着写农民的长篇《万年青》和《光明与黑暗》登上文坛,虽然她的西坡奶奶(《白雪》)和《关于仔猪过冬问题》受到好评,虽然她的《太子村的秘密》在《人到中年》后又第二次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虽然她忘不了在农村的岁月,自己觉得和农民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同她自己比,同别人比,这些作品给人的感觉是:写农民,不是谌容的强项。
《太子村的秘密》简直是发表在1982年下半年的又一部《真真假假》,它尖锐而又及时地揭示了在政治运动反反复复、颠颠倒倒,上边儿脱离实际、唱高调、瞎指挥的年代里,农村基层干部只好通过弄虚作假、“糊弄”一切来坚持实事求是、“三不糊弄”的既不正常又被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小说留给我们的,是大队支书李万举信奉的“不糊弄肚子”、“不糊弄庄稼”和“不糊弄社员”的质朴而又深刻的原则,而李万举的性格,却被匿名信造成的悬念及其引发的曲折故事淹没了,以至令读者找错了感觉,以为是在读一部侦破小说。小说的构思也十分巧妙:匿名信,座谈会记录,日记,为烘托李万举而迂回包抄;结尾处真相大白,写匿名信者也是假揭发,真褒扬,假批判,真学习,更加重了那“真真假假”的氛围,但始终未能逼近深入到李万举的内心世界。同晚一年发表的张贤亮的《河的子孙》比,《太子村的秘密》就显得单薄了。两部小说在题材、主题和人物性格方面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张贤亮不但让我们看到了魏天贵为保护农民的根本利益而耍弄的阳奉阴违的手段,更让我们看到了这“半个鬼”作为农村干部特有的忠厚与权力欲、善良与自私、智慧与狡黠的丰富而复杂的性格,看到了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和复杂的现实矛盾汇成的“景深”;《河的子孙》的立意,已经从对农村基层干部忠心耿耿实事求是精神的赞美,扩展升华为对支撑我们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得以生存发展下去的那种“健康的本能”的沤歌。用恩格斯的话来说,这部小说具有“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用今天时髦的字眼评价,它比《太子村的秘密》有着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
然而,与其说我是要厚彼张而薄此谌,不如说我是想对谌容欲扬先抑。因为能像谌容那样对知识分子理解得透彻、把握得准确、表达得传神的作家确实不多。虽然很多作家不大不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但他们或者不写知识分子,或者写得概念化一般化。也许是知识分子特殊的生活方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