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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谈到的这段情节是这样的:
“阿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模糊地看见她无声的挣扎及抗拒,她一面躲避着如雨的鸡毛掸子,一面想挣脱阿爸的掌握,先是用脚踢他,但是他人高而躲闪得又快,所以踢不到,后来她就去咬那只揪住她头发的手,愈咬,阿爸的手愈揪得紧,掸子也下得愈重,阿姆后颈上的皮因为头发被揪着的关系都裂开了,裂开的缝子流着鲜血……”
听了聂华苓的意见,于梨华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一会儿捏着拳头放在桌子上,一会儿蒙着脸,一会想伸过手来握聂华苓的手,又一迭连声说:“你真好!你的话一点也不错。一个作家,要想打动读者的心,应该先打动自己才行。你知道,关于'阿姆'那段文字,我是哭着写的。真是用泪写的!一面写,一面哭,我简直忍不住!”聂华苓也为她对写作同自己所共有的那份热忱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
《梦回青河》的成功,使她暂时放弃了英文写作,从此一本连一本的中文作品接踵问世。短篇小说集《归》1963年由台湾文星出版社出版,它反映的是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台湾旅美留学生的生活及心态。继之是中篇集《也是秋天》(1964年,文星出版社),描写普林斯顿大学中国留学生的家庭悲剧。尔后有长篇小说《变》(1965年,文星出版社)、《又见棕榈,又见棕榈》(1967年,台北皇冠出版社;198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考验》(1974年,台湾大地出版社)、《傅家的儿女们》(1978年,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短篇小说集《雪地上的星星》(1966年,皇冠出版社)、《白驹集》(1969年,台湾仙人掌出版社)、会场现形记》(1972年,台湾新潮出版社)等,另一部重要作品长篇小说《焰》,写的是五十年代初台湾的大学生生活。1981年,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又辑其作品出版(梨华作品集》十四卷。除了回国观感散文外,这些作品表现的内容都是中国留美学生,或美籍华人家庭,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在美国生活的形形色色。事业的成败,婚姻的好坏,对异国生活的适应,对乡土的怀恋和对下一代的安排。
因为她最早开始写台湾旅美留学生这个特定题材,作品既多且精,影响甚大,所以被誉为“近二十年来留学生小说的鼻祖”。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是于梨华描写留美华人作品中最成功,最有代表性的一部。写成于她到美国十三年后的1966年,次年出版即获得台湾该年的嘉新最佳小说奖。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说:“这一则不太温馨而充分象征时代苦闷的恋爱故事是于梨华小说艺术已臻新阶段的明证。”
小说主人公牟天磊是从大陆去台湾的青年。大学毕业后,因大家出国,他也“拳头里捏着两个希望:学成、业就”到了美国。故事从他在美国获博士学位,教书十年后回台省亲开始写起。见到亲人,踏进家门,游历台湾,在亲友、新闻界、甚至政府的热情欢迎、款待的包围中,他百感交集。一幕幕的往事涌上心头:在美国的艰苦搏斗、寂寞飘零,去美国前在台湾的情景,抗战时期在祖国大陆的生活。大学时代,他跟女同学眉立有着纯洁而甜蜜的爱情,由于他赴美留学,眉立嫁了他人。在美国寂寞无寄的生活中,他跟少妇佳利发生了热恋,但在他得到学位那天,佳利毅然离开了他,永生不忘的情,永远也不会再接起来了。他拿着博士头衔,先在汽车保险公司签写保险单,后来又在一所不知名的学校,教小学程度的美国大学生学中文。一个人住着几间宽敞的房间,洗衣机、电冰箱,一切物质文明并不缺少,但寂寞却永远是个拖着的影子,甩不开……
他回到台湾,为了娶妻成家,更想在台湾和亲人中间松散一下“整个身体和精神”,作一番自己觉得有用的事。但是父母望子成龙的传统心理和通信与他恋爱了几年的意珊,都要他仍回美国。意珊更把一同去美国作为跟他定婚的条件。他所尊敬的邱尚峰教授邀请他在台大执教,合办文艺杂志。他自己很愿意,但是真的留下,就要失去意珊。在两者不同要求的抉择中,邱尚峰突然遇车祸惨死,故事结束在天磊去留如何的悬念中。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牟天磊、佳利、意珊、邱尚峰等形象,尤其是牟天磊。到美国前,他朝气蓬勃倔强、任性,有时还有点野;而十年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心灵的苍老、早衰主要来源于在美国独自“打天下”痛苦的留学生生活。为了克服物质上的困难,他白天读书,晚上到餐馆里去当差,或打扫女厕所,暑假到苹果园当苦工,成夜的开运冰大卡车……在贱卖自己劳动力的时候,还得忍受老板的训斥和种族歧视带来的耻辱。“狭小,屋顶交叉地驾着热气管,地下铺着冰冷的石板,只有半个窗子露在地面上,仅靠电灯带来一丝光亮的地下室”这便是他的住处。
本来气质敏感的他,更加脆弱易感。听到《苏武牧羊》这支古老遥远的歌,他会“突然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异乡节日的喜气,使他想到自己“飘泊无定的前途,……空漠的将来”。在熙攘喧嚣的美国,他却感到自己像“一个岛,岛上都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获得博士学位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快乐,学非所用更摧折了昔日的雄心。
带着一颗空茫的心,他回台湾寻安慰、找寄托。看到深深扎根的棕榈树,他忽然醒悟到,自己是“没有根的一代”,这就是寂寞和苦恼的总根源。
他说:“和美国人在一起,你就感觉到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起劲的谈政治、足球、拳击,你觉得那是他们的事,而你完全是个陌生人。不管你个人的成就怎么样,不管你的英文讲得多流利,你还是外国人。”但当他回到台湾,却看到在台湾的人也感到空虚和寂寞。不说一心“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快问得发炸了”的年轻人,浅薄的意珊,就连他尊敬的待人诚恳、诲人不倦、情愿在台北清苦生活,不愿去美国史丹梅大学教中文的邱尚峰教授,也有“连武侠小说都救不了”的更深的寂寞。天磊“溶在自己国家的语言和欢笑中,坐在亲人中间”,他却觉得自己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客”,“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观念和他们脱了节。”他说:“我在这里也没有根”。所以,虽然他并“不喜欢美国,可是他还要回去”。
“没有根的一代”的苦恼,是中国特定的政治局面,台湾和大陆长期分割的历史原因造成的。于梨华的主要成就和贡献,就在于她敏锐、及时地抓住了时代心理,成功地塑造了牟天磊这个艺术形象。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在台湾征信新闻报人间版连载三月后,即被台湾和香港的评论家认为是一部“感人最深,给读者影响最大的作品”,“这并不是一篇每天打开报纸都能够看到的好文章。”牟天磊成了读者本身的写照。为什么?因为于女士写出了我们这一代人那种“彷徨迷惘没有根的记录。”从此,“没有根的一代”一时成为广为流行的专有名词,《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成了台湾留美学生的必读书。
五
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作家的写作内容,总离不开自己的生活,作品中往往有些自己的影子淤梨华曾说过:“我自己觉得我和笔下的主角的距离要比别人短些。”她本人是个留学生,是现实生活中“没有根的一代”,对旅居异国的甜酸苦辣体验很深。作品的主人公当然不等于作家本人,但《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和《归》等其他作品中,却都不免拖着她的身影……
看到风风光光的于梨华,谁会想到她当年的坎坷呢!
1953年,她孤零零地在美国三藩市上岸后,展现在眼前的景色是那样干净、明亮、开阔,夕阳下的金门大桥一直伸延到远处,来接她的是一对五十开外的犹太人夫妇。男的叫依雷,是她父亲由于业务上的关系在台湾认识的。在一次宴会上,父亲将于梨华介绍给他,希望她帮助女儿到美国,依雷随口答应了。她快毕业时就申请美国大学研究院的入学许可,可没多久得到了中西部两个大学的回音,便立刻写信给已回美国的依雷。他划了两千五百美金在她名下,存入银行,算是保证她在美国一年的生活费用。
依雷夫妇热情地带着她离开码头,到他们住的旅馆,让她休息,然后让她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