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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悦决定到堺港造访现已成为茶屋夫人的阿蜜;与她商议欲一见秀赖。但阿蜜已与秀赖全无瓜葛,她现在正欲疏远大坂,努力忘掉留在千姬身边的孩子。她对光悦道:“去找修理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看看有无办法。”
米村权右卫门常到堺港打探消息,故与光悦相熟,而且看在阿蜜的面子上,若提出见秀赖,或许能够进城。光悦决定一试。
四月二十,家康已进入二条城两日,但四处奔走的光悦对此并不知情。他到了堺港的大和桥,发现河口已完全被关东的水军挤满。向井忠胜、九鬼守隆、小滨光隆等把驶向大坂的船只全部截住,对所载货物进行严格检查。没收的大米、大豆、兵器之类,已经堆积如山,天地间一片腾腾杀气。
由于光悦和小滨光隆有过一面之缘,总算得到允许,乘上了佃岛村的渔船。当他站在戒备森严的大坂正门前时,已是薄暮时分。
“在下乃是京都的刀剑师,欲拜见大野修理大人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
话未说完,已有人认出他来,“是本阿弥老先生,有何贵干?”
“麻烦通禀,就说茶屋夫人捎来口信。”
“茶屋?”那人顿时睁大眼睛,然后消失于栅门里。茶屋与德川的渊源,几已是天下尽知。那人很久都没出来。
等了许久,光悦才得到一个意外的回复:“米村大人外出了,修理大人要亲自接见本阿弥先生。”
看来通报人一听“茶屋”二字,直接把光悦来访一事禀报与治长了。对于光悦来说,这正求之不得。他一边回忆着进攻小田原时,到阵中访问利休居士时的情景,一边钻过戒备森严的栅门。好不容易到了治长府门前,他不觉舒了一口气。
门外,身穿便服的侍卫早就候在那里,“小人带您去见大人。”此前的腾腾杀气仿佛蒸发了一般,里面一片静谧,拐过几段走廊,方见到治长的身影。
“咦?”光悦站在入口处,纳闷起来。治长面前坐有一名年轻女子,姿势甚是粗野。
“哦,是光悦,这边请。”治长热络道。
“大人方便吗?”
“这位女子乃是少夫人身边的刑部卿局。老先生大概也知道,就是少夫人嫁过来时,从关东精心挑选出来的贴身侍女阿小。”
“哦,就是当年的……”光悦不禁为时光流逝大发感慨,“是啊,连我都添了白发。”
可治长并不接话,而是道:“我正被刑部骂得手足无措呢。先生当助我一臂之力。”
“大人有事求她?”
“是啊。真是伤透脑筋。”治长悄悄看了看四周。敞亮的庭院里只开着三两株杜鹃花,附近别无旁人。光悦这才发现,治长脸色黯淡。
“您大概也听到些外面的议论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元凶竟是我的两个兄弟——治房和道犬都变成了抽打我的鞭子……”
“到底是何事?”
“唉,就连我也毫无退路了。大御所对这些亦一清二楚,让刑部来传话。”
“大御所传话?”
“正是。大御所命令我,就算战争无可避免,城池陷落,也要保全了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性命。”
“这……便是通过这位传话?”
治长使劲点点头,再次悄悄环顾四周,“可是,现在已无法把我的回复禀报大御所,她才对我大加责备。”
光悦这才发现,年轻的刑部卿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怀剑。饶是他头脑机敏,可真正明白大野治长的一番话,还是花了些时辰。家康为何要让阿小传达这样的俞令?阿小究竟是被治长的回答激怒而要行刺,还是要自尽?她的脸色和眼神都不寻常,充满杀气。更令人惊奇的是,治长却对这杀气毫不畏惧,这反倒更令人生疑。
思虑良久,光悦似终有所领悟,道,“那么,由我把你的回复带回二条城不就行了?”
“多谢多谢。”治长意外地露出了平静的微笑,舒了口气。接着,他转向刑部卿局,“刑部,你都听见了吧,回复的事就托给本阿弥先生了。你当无异议了吧。”
但刑部卿局仍似颇为紧张。治长不再睬她,转向光悦道:“大御所对我的行事,定恨之入骨。”
“修理大人的意思……”
“大御所深知治长无意惊扰天下,否则,关原合战后就不会早早把我放回了。”
“诚然。”
“可是,治长如今却沦落到了不得不背叛大御所的地步,这都是器量不足的缘故。”
本阿弥光悦不由有些吃惊,他实未想到如此令人钦佩的感怀,居然会出自大野治长之口。
“先生,这下可苦了治长。既要顾及关东颜面,又要保全丰臣氏的安泰和面子。唉,刚才收到几个女人和青木一重的书函。”
“女人?您指常高院她们?”
“是。她们让我立刻陪伴右府移至大和的郡山。这样,大御所自会把一切责任都揽下来,重修大坂城,争取让右府在两三年内重返大坂。”
“那……修理大人信吗?”
“先生,我信。我自认为还是了解大御所的,可是已经迟了!”
“迟了?”
“郡山已经被大火变成战场。就是舍弟指使人干的!”说到这里,治长现出自嘲之态,“作为补偿,我答应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右府。我已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会保全淀夫人母子和少夫人性命,我独自留在此处,以尽义理。我只希望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大御所。”
本阿弥光悦呆住。正如治长所言,大和的郡山若真的变成了战场,只怕回天乏木了。就算秀赖母子答应退出大坂城,可他们能去何处?一旦脱离了根本,枯枝败叶顷刻间就会化为腐土。这些手握重柄之人似还无商家目光长远。治长还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尽什么义理?
“放心。”光悦目光灼灼盯着治长,“即使见不到大御所,鄙人也会向所司代桌报,说大人确已答应救三人。”
“那就拜托先生了。”
“不过,大人说,要对大御所尽义理?”
“是,我是这么说过。”
“大人是想与城同归于尽?”
治长的神情变得严峻,平静地摇了摇头,“人迟早有一死,治长仅想以死来尽义理。”
“大人的意思……”
“只是想把妨碍太平的东西全都带上路。”言罢,治长暗暗扫了四周一眼。
“哦,原来如此。”
“先生,城内既有义愤的洋教徒,又有莽撞的舍弟。比起这些,走投无路的浪人们才是太平的最大障碍,大野治长只想把这一切都背在一人肩上带走。”
光悦低吟一声,移开视线。治长未撒谎!他一脸土色,那是决死之相,是一种让人不忍正视的死气。若他在半年前生出这等决断,怎会有今日之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唉!光悦已无甚可问的了。就算战事出现波折,最终也会如治长所言,太平必会扎根。
“这么说,这也是在下最后一次见到这座熟识的城池了?”
“不必担心,大坂城会通过大御所或将军之手重建。”
“修理大人,光悦一直幸得抬爱,此次也好不容易来一趟,故鄙人想与夫人说两句,不知可得允准?”
“见夫人?”
“是。这一别……不,也称不上一别。可是,今后恐怕不易在此城拜见了。故,鄙人想在太阁大人筑建的城里见见夫人。”
光悦也颇为伤怀。家康说要保全他们,治长也说誓死救得主君,但不知为何,光悦总想在太阁亲自让人描绘的隅扇图前,亲眼见见淀夫人。
治长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寻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刑部卿局。刑部卿局松开了怀剑,瘫软在地。
治长道:“还是罢了吧。”
“怎的了?”
治长又看看刑部卿局,叹了口气,“人会因意气露出鬼相,唉,这一切都是治长的罪孽,是治长把夫人变成了一个厉鬼。”
“厉鬼?”
“唉!先前治长愚鲁,说句不敬之言,先前治长眼中的大御所实是老奸巨猾之人。不只大御所,就连把爱女嫁过来、让大坂安心的将军夫人也是居心叵测。治长的这种恶念已经深深影响到夫人。先生想见她,我明白,但我以为,还是不见……为好。”
光悦慌忙倒身施礼,“明白了。”
“唉。”
“这个世间,就连男人都会觉得迷惘,唉,就算夫人变成了那样,也当敬她三分。罢了,正如大人所言,不见也罢。”
“唉!您也辛苦,请把您亲眼所见禀告大御所就是了。”
“明白。”
“刑部卿局,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