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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建议扰乱了于连的非非之想,使他感到不快。富凯过单身生活,于是两个朋友像荷马英雄一样自己做晚饭。吃饭的时候,富凯给他看帐本,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主意多么有利可图。富凯对于连的智慧和性格评价极高。
当于连终于一个人待在他那枞木小屋里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是啊,我可以在这里挣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的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时兴的风尚,当兵或当教士。我会有一小笔钱,一切具体的困难都可一扫而光。孤零零地呆在山里,我可以少想些我那可怕的无知,客厅里的那些人关心的许多事我都一无所知啊。富凯不想结婚,他老是对我说孤独使他难受。很明显,如果他找一个在他的生意中没有投资的人做合伙人,是想有一个永远不离开他的伙伴。
“我会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生气地叫起来。这个人把虚伪和泯除—切同情心作为获得安全的通常的手段,这一次却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任何有欠高尚的念头。
但是,于连突然高兴起来,他有了拒绝的理由了。“什么!我将怯懦地浪费七、八年的时间!那时我就二十八岁了;而在这个年纪,拿破仑己经干出了他那些最伟大的事业了,当我为了卖木头而四处奔波,还要讨得几个卑贱的骗子的欢心、终于无声无息地赚了几个钱的时候,谁能保证我还有成就功名所必需的神圣热情?”
第二天早晨,于连极其冷静地答复善良的富凯,说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大为惊讶,他还以为合伙的事情说定了呢,“可是你想过吗,”富凯一再对他说,“我要你做合伙人,或者你愿意,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而你却想回到你的莱纳先生那里去,他轻视你就似他鞋上的泥!等你有了二百个路易时,有什么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我还有呢,我负责给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放低了声音,“我向……先生、……先生、……先生供应烧柴。我给他们头等的橡木,他们只照白木的价钱付款,但这是最好的投资了。”
于连的志向不可战胜。最后,富凯认为他是有点儿疯了,第三天一大早,于连离开他的朋友,他想在大山的悬岩峭壁间度过白天。他又看见了他的小山洞,然而他不再有心灵的平静,朋友的建议已把它夺走。他像赫丘利一样,但不是身处罪孽与美德之间,而是身处衣食无虞的平庸和青年时代的英雄梦之间。“我这是没有真正的坚强意志啊,”他对自己说,正是这怀疑使他最感到痛苦。“我不是伟人的材料,因为我害怕用来挣面包的八年时间从我这儿夺走使人做出非凡事业的那种崇高的力量。”
第十三章 网眼长袜
于连又看见了韦尔吉那座老教堂的如画的废墟,这才注意到,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竟一次也没有想到德·莱纳夫人。“那天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壤,她像对待一个工人的儿子那样对待我。无疑,她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可这只手真美呀!这个女人的目光中有着怎样一种魅力、怎样一种高贵呀!”
和富凯一起发财的可能性使于连的推理顺畅些了;以往他的推理常常受到破坏,或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对贫穷和众人眼中的低下的强烈感觉。现在他仿佛站在一块高高的岬角上,能够判断,或者可以说,俯视极端的贫穷和他仍称为富裕的小康。他还远不能以哲人的姿态评判他的处境,但是,他有足够的洞察力感到,这次山间小住之后,他跟以前不同了。
应德·莱纳夫人的请求,他略略讲了讲这次旅行。德·莱纳夫人听着,心情极度慌乱,这使他感到大为惊奇。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有过不幸的爱情;两个朋友就此深谈了许久。富凯过早地找到了幸福,发觉自己并非唯一被爱的人。这些叙述使于连惊讶,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完全由想象和狐疑构成的生活,使他远离了一切可以使他明了事理的东西。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于德·莱纳夫人,只不过是各种不同的但全都不堪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德尔维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就对她说:“你这样不舒服,今晚就更不要去花园了,潮湿的空气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德·莱纳夫人刚刚穿上一双网眼长袜,还有巴黎来的小巧玲珑的鞋子,德尔维夫人见了,心中一惊,她的朋友一向穿着极朴素,总是为此受到德·莱纳先生的责备。这三天,德·莱纳夫人唯一的乐趣就是裁一条夏裙,用的是一种很时髦的轻薄料子,并且让爱丽莎快快去做。于连到了不久,裙子才刚刚做成,德·莱纳夫人立刻就穿上了。她的朋友不再怀疑。“她恋爱了,不幸的女人!”德尔维夫人心想。她明白了德·莱纳夫人的种种离奇的症状。
她看着她跟于连说话。最鲜艳的红晕渐渐变作苍白。她的眼睛盯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露出了不安。德·莱纳夫人时刻期待着他作出解释,宣布去留。于连没有想到这一层,根本不曾谈及。德·莱纳夫人经过一场痛苦的斗争,终于大着胆子问他,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激情:“您将离开您的学生到别处去吗?”
德·莱纳夫人迟疑的声音和眼神让于连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爱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骄傲会谴责这瞬间的软弱,一旦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会重现她的高傲。”于连闪电般迅速地看见了彼此的地位,就犹豫不决地答道:“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出身如此高贵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的,可是,也许不得不如此啊。一个人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说出出身如此高贵(这是于连新近学会的贵族用语之一)这几个字时,他激动了,心底升起一股憎恶感。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他心想,“我不是出身高贵的。”
德·莱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欣赏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隐约让她看见离去的可能性,这又刺痛了她的心。于连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德·莱纳夫人的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都争先恐后地夸奖德·莱纳先生有幸挖掘出来的这位奇才。这倒不是说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什么了解。背诵《圣经》,而且是用拉丁文,这件事就让维里埃的居民们赞叹不已,这也许要持续一个世纪呢。
于连不跟任何人说话,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假使德·莱纳夫人稍微冷静些,就会对他所赢得的声誉表示祝贺,而于连的傲气得到满足,也就会对她温柔、亲切,何况那件连衣裙他又觉得很可爱呢。德·莱纳夫人对这件美丽的连衣裙、对于连关于它说的那些话也感到高兴,早想在花园里转一转,而且很快就说她走不动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然而,接触到他的胳膊,她的力气非但没有增加,反而一点也没有了。
天黑了。大家刚坐下,于连就用起了他那老特权,大胆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他想的不是德·莱纳夫人,而是富凯对情妇们表现出的大胆,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压在他的心上。她握紧他的手,他竟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对于这天晚上德·莱纳夫人过于明显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一丁点儿自豪感都没有,连起码的感激之情也没有。面对这美貌、优雅和娇艳,他几乎无动于衷,心地纯洁,不存任何仇恨的感情,无疑会延长青春的期限。在大部分漂亮女人那里,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连整个晚上都不高兴,先前他还只是冲着社会的偶然性发怒,自打富凯向他提供了一条致富的肮脏途径之后,他又对着自己生气了。于连一门心思想他的事,虽不时地向两位夫人说几句话,却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这个举动把这可怜的女人的心搅乱了,她从中看见了她的命运的预兆。
她若确信于连的感情,她的贞操也许能找到力量对付他。然而她害怕永远地失去他,于是激情就让她昏了头,她竟又抓住了于连无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下可惊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傲慢的贵族都来作证。吃饭时,他同孩子们坐在桌子末端,他们微笑着望着他,可那是怎样一种恩主的微笑啊。“这女人再不能轻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心中暗想,“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感觉,我有义务成为她的情夫。”这样的念头,若是在他那朋友的天真的表白之前,他是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