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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知道我是共产党了,共产党没有老爷。”零起身从窗棂里往外看了一下,湖蓝正在马匹跟前调校他的马枪,看角度显然是把阿手的店门当做他的目标。零转向阿手,阿手忙退了出去。
零看了看这大车铺,连扔在铺上的箱子他也不打算拿了。
当湖蓝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零终于从屋里出来。湖蓝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露出些好笑的神情,他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像个叫花子,除了那身破烂的西装,零用阿手给的瓶子拎着一瓶水,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没行李?”
“身外之物。”
湖蓝笑了笑:“想得开。”
零再没看他,而看向军营的方向。军营的门大开着,军营里的兵也第一次排成了两行队形,并且全副武装。
街上像零第一次看见到的那样,或室内,或室外,三三两两,露着械,往枪里装着弹,瞄着对街,自然也会瞄到经过他们的人,但不同的是,那时是军统对中统,现在是军统和军队一起对付零一个人。
零回头看了看湖蓝,脸上有一丝嘲弄之色。
湖蓝无辜地耸耸肩:“没办法。镇上最后一个共党也要没了,他们想送一送。”
零又一次看了看他必须过去的方向,伴随他的转头立刻听到清脆的拉栓上弹声。零看起来有点犹豫不决,他又看了看另一个方向,镇外的黄土在烈日下黄得耀眼,那是他来的方向。零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湖蓝:“再见。”
“肯定会再见。”
零看了看他的马驮子:“嗯,我看你已经做好再见的准备了。再见。”然后他走向镇外的方向,过到镇外便是曾经险些要了他命的两不管,过了两不管便是延安。
湖蓝下意识地看果绿,果绿没有表情。湖蓝转头看零,零不疾不徐,但是已经走出这条长街,踏上了镇外的黄土。湖蓝瞪着,火气在心里慢慢滋长。
从镇里看去,零已经只是黄色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人影。湖蓝一动不动地看着。整个镇子一片死寂。
当零已经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时,一名军统霍然抬枪,他看湖蓝,湖蓝点头。拉栓,一发七九二子弹被推入中正式步枪的弹膛。
军统扣动扳机。枪声炸响了整个荒野,在这片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零右脚边的弹着点炸开。零停下,脱鞋。
湖蓝看起来很冷静,但如果贴近他的胸腔,便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他看着零站在准星上,倒掉被子弹溅进鞋里的土,继续开步。
退壳,弹壳落在地上。军统再次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零的耳朵掠过,导致零不得不掏了耳朵,但还是连头也没回。
军统终于有点失措,他看湖蓝,湖蓝已经不看他了,没有任何表示。军统便硬着头皮一枪枪打下去,谁让他的枪里有五发子弹。
零看起来很自由散漫,用李文鼎式的步子走着。一发子弹在他左脚边找到了弹道点。一发子弹掠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一绺头发被气浪带得跳起,零抹平了那绺头发。最后一发子弹给零带来了某种困惑,那个枪手总觉得必须打到点什么,于是敲掉了他的水瓶。又一次的玻璃飞溅,零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再次被割伤的手,又一次他要在面对两不管时没水喝了。
湖蓝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果绿一声呼哨,本备好将和湖蓝一起行动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湖蓝身后。湖蓝一直冲到零身边才勒住马。
零看了他一眼,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他换个方向开步。
湖蓝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零跑圈驰骋,在黄尘飞扬中连湖蓝都看不见零了。
当湖蓝他们终于停下时,零身上的积尘已经让他像一块风化的黄岩。零开始拍打自己,从头到脚,像一尊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湖蓝开始哈哈大笑:“又见面啦!”
“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劫谋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骚吗?”
他说的确是实情,湖蓝几个在那通折腾后也都是灰头土脸。湖蓝有些发窘,并且因为是被零说出来的,他也不好去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军统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果绿一眼瞪了回去。
湖蓝只好讪讪:“走错路啦,共党。”
“没错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是不是?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湖蓝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去哪儿?”
零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是他这年龄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想去的地方,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爬到的地方。”
“别玩火啦,会烧到自己的。”
“三不管被你整得冰窟窿一样,有点火正好暖和一下。”
湖蓝危险地沉默下来,而零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把那个瓶颈拿给湖蓝看:“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我给你。”湖蓝被激怒了,夹了一下马,马以中速向零撞去。零被他撞得像稻草人一样飞了起来。
湖蓝掉转马头,看着,零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越来越调皮了,你。”
果绿策马从后方冲撞上来,零再次飞起。
湖蓝看着零摇摇晃晃地再次爬起:“这叫马球戏。好玩不?”
“只让我觉得你的童年过得不太愉快。你的主人收养你后,大概除了使唤你就没顾过教育。”
湖蓝的脸色变了一下,同时一名军统再次把零撞倒。零现在像马蹄扬尘之下的一个纸人。湖蓝不再给零机会,五个人轮番这样不轻不重地冲撞着。零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冲击,但终于爬起来对零也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湖蓝又一次把零撞倒后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呼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他的手下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黄尘中的零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并试图站起。
湖蓝使劲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湖蓝放马,全速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撞去,这一下他打算把零撞死。
果绿往地下啐了一口,他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零在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
湖蓝几乎与零擦身而过,零完全淹没在马蹄驰骋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烟尘里发出湖蓝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果绿和另外三名手下从零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向那一条烟尘会合,远去。
零看着他们驰去的方向,阳光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倒下,这次他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湖蓝在断壑边勒马,阴郁地看着大地的裂口:“他们一直提着脑袋想要出关。现在他为什么要回延安?”湖蓝不相信自己错了,他一直相信零是他们最强劲的对手。
“你不是误判,你是在感情用事。你从来不愿意攻击弱者,你总是在弱者面前缴械,你同情他们。”果绿说,“他屁都没有,他只是想激怒你,好让你陷进一场蠢英雄对莽好汉的单独较力。他做到了,你看看你现在。依我看,我们只要派一个人,一枪,后脑进去,前边出来,连照面都不要打。我们四个去西安。”
“去你妈的西安!”湖蓝瞪了果绿一眼,然后勒马狂奔。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黄土之上,零不知不觉地被烈日暴晒着,半张脸的血早已结痂,苍蝇在上边飞舞。他像个灾难后的幸存者,早已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回家的欲望。
一头狼正在掘着黄土里一具牲畜的白骨,但那上边没有它可以用来充饥解渴的东西。狼抬了头,用一种看食物、或者说看见生机的眼光看着闯入它视线的零。
零嘴上绽开了笑容,僵硬得像是用印戳给凭空打上去的。此时此刻,零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得离卅四尽可能远点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零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热气中蒸发。
那条狼已经跟上了零,它像零一样走得蹒跚摇晃。它在零身后的不远处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黄土和烈日之间,零仿佛看到那个滚动着的瘪塌塌的皮球,听到孩子们的喧嚣笑骂。
零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冲,他已经完全是一个追随幻境的人。
那条畜生在惊吓中斜刺里逃开。
一直盯着零的湖蓝喜怒交集:“他逃了!他妈的终于知道怕了!”
果绿用他一贯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