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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骂着驴子掉头回延安。
零站在原地不动,喃喃地问:“就到这吗?”
车夫答:“嗯,前边是两不管,管杀不管埋的。”
零看着那漠漠黄土发着愣,卅四已经消失于他的视线了。
车夫捅了他一下,一块硬面饼递过来。一个穷人对一个走投无路者发的最后善心。
零谦恭到卑下:“多谢您了。”零嚼着那块面饼踏上漫漫征途。
零在漫漫黄土上用一双腿子测量着无边的地平线。头发无序地起伏着,还沾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稻草。长衫破了口子,挂下来一整块布条,身上尽是一整天流离失所生活沾来的污秽。他抱着箱子,因为箱子几乎散架,用绳子五花大绑后仍随时可能掉出什么。一只瓶子在他手腕上晃荡。
马蹄声如飙风而来,湖蓝的马队千骑卷平冈的狂态。他们绕着零环回,看着。
零让在路边,拘泥于礼貌而更多于畏惧。
湖蓝勒马,马在零面前半立如要踢人。零后退,遭老瘟的箱子里掉出个什么,零立即弯腰在湖蓝的马蹄下找掉出来的东西。
湖蓝讶然地看着零在他马前马后拱来拱去,瞪着零长衫上臀部如尾巴般拖下的布条,开口道:“叫花子?要饭走错地头?”
零终于从黄土中找到箱子提手,并企图装上去,怯怯地回:“教书的。”
“教书匠?恭喜,你可以喝到最地道的西北风了。”湖蓝说,“教书匠,你瞧我是干什么的?”
“山大王。”零看看湖蓝,又垂头,充满了失意和落寞地嘀咕。
湖蓝因为这个怪词看看他的手下,他的手下在蒙脸布下笑得透不过气。一个手下笑着说:“这傻子书毒入脑了,他还齐天大圣呢!”湖蓝也笑:“我们是马贼!马贼呀!”
零想了想:“对,此地是叫做马贼。”
“那还不跑?”
零抱了一下自己的箱子:“我只有这些。”
湖蓝勒马后退,并示意旁边的手下。
手下拔刀,慢慢逼向零,举刀,一柄刀劈下去让箱子又开个大口。
零原本茫然地看着,此时,却摔掉了箱子狂奔,与方才的冷静迥异,他跑的是回延安的方向。
湖蓝毫不放松地盯着零的一举一动。
湖蓝的手下驱马将零撞摔在地上,瓶子也摔碎了,赖以为生的水迅速渗进了土里。
零抱头,似乎那样可以挡住刀锋和马蹄的践踏。
“是个可怜虫。”湖蓝看着零,蒙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手下因他的话而停手,看着湖蓝。
零坐在地上惶然地看看他,但更惶然地看流了一手的血。那是被碎瓶子划破的,他看起来晕血。
此时,一发绿色信号弹在地平线上飙升。
“走!”湖蓝命令。在掉转马头时,他把什么东西向零扔去,又一次把零砸倒了。
零被抛在一片马蹄扬起的黄尘里了。零再次坐起,看着砸倒自己的东西:一只皮质水袋。
马蹄和呼哨传来。
卅四的车夫立刻把马车勒到路边停车,双手过头高举了马鞭。
卅四惊慌地喊:“什么呀?干什么?”
车夫惊恐:“马贼!天星帮!”
“跑啊!快跑!”卅四嚷道。
“跑就死定了!”
卅四愣了一会儿后开始哆哆嗦嗦掏出名片和证件,他连下车的力气都没了,哆嗦着把那几道护身符放在车沿上。
那一行煞星已经卷了过来。他们看着路边的这辆车。
“不要停!”湖蓝命令。
马队过去,湖蓝自己倒停了。他在车边勒住,看着几乎是跪着的卅四。湖蓝逼近,卅四不顾后路地往后挪行,以至从车上倒摔下去。湖蓝歪了头看看那张名片,看了看卅四从车那边探出的半张脸,完全是嘲笑的口气:“日你的教育部,也来抢地盘?”然后他一鞭子把名片抽成了两半,策马去追自己的手下。
小商人的那辆车已经完全被分解成了元件,现在甚至连元件都在被劈开。
湖蓝飞身下马,果绿迎了上来:“就搜出这个。”他指指地上的银元。
湖蓝过去捡起一块,吹了个响,放在耳边把玩:“干什么用的?”
“说是赎票……”
湖蓝猛然回头瞪着他,果绿自知多嘴。
小商人嗫嚅着:“赎票……救命钱,只敢这么藏。”
“谁绑的票?”
“三枪会。”
“绑的什么人?”
“小舅子。”
湖蓝点点头,走到小商人身后,猛然一拳把他打晕。“带走。”湖蓝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几个手下将小商人捆绑,用布罩套上头。
“去哪儿?”果绿问。
“三枪会。”
马队夹着黄尘而去。
零已经再度开步,抱着箱子,提着水袋,像一只不屈不挠的蚂蚁。他居然赶上了卅四那辆车。
卅四仍蜷在车后摔下的地方,车夫在路边蜷着,惊魂未定地目望前途。
卅四问:“走了没?”
车夫答:“鬼知道。”
然后他们发现了过路的零。零用李文鼎式的愤怒和哀怜看着卅四。卅四用马督导式的阴狠和刻毒瞪着零。车夫像任何一个漫漫路上的苦哈哈一样好心:“你要过两不管?用一双脚?”
“嗯。”
车夫转向卅四:“我们带他吧?我不收钱。带他好不好?这路上能走死人的。”
卅四看着零道:“他该死。走!”
出钱者为大,车夫别别扭扭地驭车。
零蹲下,整理他接近四分五裂的箱子,包扎他流血不止的手,一直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于黄尘中。零真是没喜欢过卅四,尽管他早已经准备好为卅四去死。
黄尘漫漫,黄色的土地一秒不停地在风中翻腾。零在其间蹒跚,透过黄尘,天上的烈日也只是一个苍白的炽点。
两不管地带因为根本无法住人而被划为武装地带,又因国共合作被划为非武装地带,像世界上一个非武装地带一样,蛮荒贫瘠,武力和枪械成为绝对强权,它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零蹒跚着。他喝水,湖蓝扔下的那袋水还真是救了他。零已经开始恍惚,人进入这空虚荒凉的世界就开始恍惚,那双被黄土盖得就剩一条缝的眼睛在挣扎着睁开。
暮色,风沙渐起。强劲的风,让飞舞的黄尘快成了有形之物。风中,零如同一只在泥里拱动挣扎前行的虾米,屁股上拖着的那根布条尾巴终于被风彻底从衣服上撕扯下来,顿时便卷入了黄尘。零转了身冲着他的布条大叫:“回延安去吧!苦海无边,可我祝你幸福!”他迅速发现这样倒着走远好过顶着风走,背了身子倒可以被风托着,看来两不管本该是倒着去的。零倒着走,也倒着喝水,水袋里的水被他倾出最后一滴,没了。零放手,让水袋也风卷残云地没入了黄尘:“对啦!你也去延安吧!弃暗投明啦!”零突然失足,从身后的断壑上摔了下去,在沟壑上翻滚着,迅速被黄尘淹没。
第三章
11
暮色昏黄,被黄尘淹没的三不管镇死一般寂静。
一辆黄乎乎的马车驰来,车上坐着泥菩萨一样的卅四和车夫。
卅四跳下了车,这时,风沙恶作剧似的歇止了。他睁开眼,着力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现出真身后,他就找上了车夫的麻烦:“风沙这不就停了吗?圣贤就讲过欲速不达的至理嘛。为什么要赶嘛?”
车夫很委屈:“天地良心!是你说要躲马贼的呀!”
卅四絮叨:“躲者,不动也,未必就是赶。”
车夫喃喃地诅咒着从车上那堆尘土中拽出卅四的行李。
卅四平静地在一边火上浇油:“圣贤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车夫抱怨:“你老就别念这个咒了。”
卅四一直监视着惟恐重放,直到车夫搬下所有东西向他伸手。他从一摞钱里挤出很少的一些给车夫。
车夫仍伸着手:“一路跟着你老担惊受怕呢。”
卅四傲然地推开那只手,转身推开厚油布遮掩下的店门:“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只是,卅四很快就从那家店里出来,愤愤地说,“是个大车店就要早说!有失身份!还有没有店?”
店主阿手跟在卅四身后,这是个随地可捡全无特点的人,不木讷也谈不上机灵。阿手指了指对面。
卅四这时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需要自己把行李拎到对面,他冲车夫喊:“喂!我给你打赏!”
车夫回望他一眼,加了一鞭,如逃瘟疫一般地逃开了他和这个地方。
卅四有点茫然,他打算先上对面的店,但又不放心地看看行李。他看阿手,阿手看他,应付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