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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咂吧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卜噜、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这是干啥哪?”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卜噜”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你娘病了。”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老舅,你来了。”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这是干啥哪?”老舅说:“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说:“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卜噜卜噜”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卜噜……”!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娘信‘主’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嘛,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主’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我给你说,你娘信‘主’了——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主’进天堂——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阿门”一下……
呼天成说:“进啥‘天堂’?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蹿一蹿地说:“咋?是我说的!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我是你舅!还反了?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呼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而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画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
“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信主有啥好?”
“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啥病都能治?”
“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暗暗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蹿一蹿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
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蚱七蜀黍,驴尾巴吊棒槌,狗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啥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吗?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卜噜、卜噜”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卜噜’的啥?”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着灯,人们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