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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腿朝里走去时,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议把演出取消。杰斯特罗的听众不多,他们也没心情欢笑。或许,没一个人会来。 埃伦的讲题《伊利亚特冲的英雄人物》学术性大浓厚了_点儿也不鼓舞人心。 埃伦要求演出木偶戏,因为他始终没看过,不过娜塔丽猜想,教授的虚荣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实在是想吸引一群听众。这是自从他成为长老之后发表的第一篇演讲;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人心了。
乌达姆不肯取消演出。干嘛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们走进屋子,上孩子那儿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里,以通常那种狂喜的心情来迎接她。吃饭的时候,乌达姆很乐观地谈到“东方”。说到头,“东方”又能比特莱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约每月寄来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是简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拿给娜塔丽看,日期仅仅是两星期以前。亲爱的:一切安好。马撒身体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们俩。这儿常常下雪。
爱你的,希尔达第二乙号营地,比克瑙“比克瑙?”娜塔丽问。“这地方在哪儿?”
“在波兰,奥斯威辛郊外。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犹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国大工厂里干活儿,领到了很多的粮食。”
乌达姆的音调跟他说的话不很相称。几年以前,娜塔丽跟拜伦上梅德捷斯去参加班瑞尔儿子婚礼的途中,曾经路过奥斯威辛。她仅仅记得它是一个单调沉闷的铁路镇市。犹太区里很少有人谈到“东方”、那儿的营地以及那儿所发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处决人那样,这些都是避而不谈的话题。虽然如此,“奥斯威辛”这个词还是散发出使人震颤的恐怖意味。娜塔丽并没多问乌达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们在地下室里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伙伴一块儿玩耍,过了今晚他就看不见这个游伴了。除了涉及那个波斯女奴的片断外,乌达姆新编的笑话全死气沉沉。寒霜一杜鹃国的大臣买了这个女奴来,是供国王取乐的。她走进宫会,是一个戴着面纱、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丽为她和色迷迷的国王的调情戏谑做出了一种沙哑的、卖弄风情的嗓音。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羞答答地不愿意说。他硬缠着她讲了出来。“晤,我是用家乡城市命名的。”“那叫什么呢?”她格格笑了。“德一德。德黑兰。”国王尖声叫了起来,冰柱从他的鼻子上落下——这是娜塔丽创造出的一个精彩的鬼把戏。 国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赶下了舞台。这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兰会议的消息已经使犹太区里的人们心情十分振奋。
排演结束以后,娜塔丽匆匆地赶回新住处去,仍旧担心家里会有一张灰色的通知书。 本来,有谁比乌达姆更安全呢?谁有更多的内部联系?谁能够感到受着更大的庇护呢?她从埃伦的脸上登时看出来,并没有灰色通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那张很有气派的书桌旁边抬起脸来望望,点了点头,他正在那儿用笔把演讲笔记的重要段落标出来。
他们很奢侈地占用了两间屋子和一间浴室,这仍然使娜塔丽感到不安。自从杰斯特罗改变了看法,接受了长老的职位和特权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绝。他始终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他从前爱舒服的那种自私情绪支配了他吗?当党卫军的工具似乎压根儿并不叫他烦恼。唯一的改变就是他现在虔诚信教。他戴起经匣来,在犹太教法典上花上许多时间,并且退缩进一种沉默懦弱的恬静状态里去。她心想,也许这是为了摆脱她的不满和他自己的蔑视。
杰斯特罗知道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他对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解释未免太可怕了。娜塔丽已经生活在痛苦的边缘;她还年轻,又有孩于。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已经准备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就死。他已经作出决定,让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如果党卫军想要猛扑下来,她的信口谩骂的演出已经给她定了罪。现在无非是跟时间竞赛。他的目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候救援从东方和西方到来。
她把乌达姆的事告诉了他,并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请他去说说情。他淡淡地回答说,他并没什么影响,又说拚着不顾声望、地位去提出一个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们一块儿出发到埃伦将在统楼上发表演讲的营房去之前,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一大群沉默无言的听众终于聚集起来了。通常在晚上的娱乐之前,总有一阵很活跃的叽叽喳喳的谈话。这天晚上却并没有。前来听讲的人数令人惊奇,但是情绪却跟参加葬礼时一样。在粗糙的读经台后边,偏向一边,是那座挂着幕布的木偶戏台。娜塔丽在乌达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这使她感到象刀割一样难受。
埃伦把讲稿放在读经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胡须。他以一种单调乏味的上课姿态用正规德语悦耳动听、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莎士比亚似乎觉得《伊利亚特》通篇故事无聊已极,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剧本《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重述了整个故事,并且把自己的意见借那个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说了出来——‘问题不过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
这句引文埃伦。杰斯特罗用的是英文,然后他十分拘谨地微笑了笑,把它译成了德语。
“莎士比亚笔下的另一个更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象埃默森一样,也认为战争总的说来只不过是周期性的发狂。‘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我们猜想莎士比亚同意他这个不朽的胖子的意见。他写的关于特洛亚战争的戏《特洛伊罗斯》,并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剧的特点,因为疯狂并不可悲。疯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战争文学也是如此;《好兵帅克》也好,《西线无战事》也好。
“但是《伊利亚特》是一部史诗般的悲剧。它写的跟《特洛伊罗斯》是同一场战争的故事,不过具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别。莎士比亚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亚特》壮丽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为荷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卷入了希腊诸神的一场争吵。神明各助一方。他们降临到尘世间的战场上来进行干预,把直接扔过来杀伤的武器招架开,乔装改扮地出来制造麻烦,或是把他们宠爱的人从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场光荣的真刀真枪的较量,变成了一场嘲弄的事情,变成了超自然的、无形无影的魔法师之间的一场斗智。战斗人员全成了仅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丽侧过脸去瞥了听众一眼。从来没有象这样的听众!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缺乏娱乐,缺乏光明,连一丁点儿安慰也没有,所以他们全神贯注在一次文学讲话上,就象别地方的人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独奏会,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似的。
杰斯特罗以同样平稳、迂腐的口吻回顾了《伊利亚特》的背景情况:帕里斯为了美色把金苹果赠送给了阿佛洛狄忒;奥林匹斯圣山上接下去发生的战事;帕里斯被海伦——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许给他的酬劳——所诱惑;以及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因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腊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双方都是杰出的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们全卷了进去。就他们来说,一旦打起仗来,荣誉就受到了威胁。
“可是在这场卑劣的争吵中,是什么给了《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那种宏伟的气魄呢?是不是他们不顾神明见异思迁、反复无常的干涉,表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呢?在一个不公正、不可测的局面里,愚蠢的歹人得胜,有本领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议的意外事件往往牵制并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是不是他们在这样一个局面中为了荣誉而以生命去冒险这一点呢?在一场无意义、不公正、荒谬愚蠢的战斗中战斗下去,战斗到死,象男子汉大丈夫那样战斗!这是人类问题中最古老的问题,无意义的邪恶的问题,在战场上给戏剧化了。这就是荷马所看到丽莎士比亚所忽略了的悲剧。”
杰斯特罗停住,翻了一页,直勾勾地望着听众,消瘦的脸上显得死白,两眼在凹陷下的眼窝里睁得很大。倘使听众先前是沉默的,他们这时却安静得象那么许多具死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