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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姐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节娘这几人,替横波盈盈下拜。尚书本也挥金如土,况且横波喜欢热闹,便乘势开灯张宴,邀集宾客数十百辈,前来听戏。老梨园郭长春,亲自唱了一出。
接着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瑶池宴。横波垂帘命酒,同李大娘等谈谈旧事,知道葛惠芳跟着孙克咸入闽了,马婉容又跟着杨龙友去了,寇白门跟着保国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张献忠留在营里,只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里。横波想去邀玉京来一叙,倒是十娘说:“玉京黄絁道服,闭户清修,他誓不再履尘世,我辈何必去惹他呢!”
横波道:“正是十娘的养女香君,做了薰风殿女供奉,究竟有无下落?
侯朝宗听说同高鹞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着朝宗,我叫老爷做媒,替他访一个佳婿,总要比杨龙友做媒强多呢!“
十娘听了,呜咽起来,说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着童娘娘在一起住。横波问:“那一个童娘娘?”
十娘道:“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为皇帝不认,下在狱里。到得南京城破,幸亏锦衣卫张老爷救他出来,带到杭州。他在断桥旁边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后祈福。香君跟了故宫宫女同去的,我也没法子劝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讲话,忽然尚书闯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个门人严姓,新拜浙江监司,逗留门下。我约他来与宴,他坚要进来替夫人上寿,还是允他不允?”
横波道:“有什么不允呢?”
道言未了,那严姓蓝顶补褂,搴帘长跪,捧巵称:“贱子替夫人把盏。”
这班女客,惊得大家离座,或竟向内房躲避了。横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那严姓后面拥着许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横波眨一眨眼,只见红蓝黄白,各样颜色的顶子。早有一个修髯白面的人,排众出来,向尚书道:“我等众人也要敬夫人三爵。”
横波认得这人是钱谦益,便整衣稳佩,步出帘来说:“贱妾初度,诸位大人宠临,已属非分,那里敢当赐酒?还是贱妾先敬三爵。”
说罢,有一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的小婢,捧着银壶,斟了一杯,递在横波手里。下面值席的仆人,把诸客的酒一概斟满,横波裣一裣衽,将酒一提便饮。三爵既毕,横波掀帘进去。唱戏的呈上戏目,点齐了重复开锣。酒阑歌阙,已是三更天气。横渡留着李大娘、十娘住下。约定明早到祇陀庵进香,并与卞玉京谈谈。横波卸去严妆,只穿着短襦绣裤,腰支轻亚,弓弯纤小,望去不过二十许人。尚书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这边来凑趣。那知这桩祝寿的事,未免小题大做,传到北京,却被给事中孙垍龄上了一疏道:龚鼎孳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前在江南,用万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哭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今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该妓称觞祝寿,糜费巨金。仕宦篙绅,喧呶达旦。故君在殡,更以父丧,亏行天伦,莫此为甚。请饬部察核停格。
这疏上去,摄政王只将尚书降了二级,却传谕从速北上。
横波同着大娘、十娘,自从祇陀庵进香回来,也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横波将行,便在庵中设斋饯行,仍旧约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从房里携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弹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润,清风徐来,十指间拂拂若有云烟的气。横波叹曰:“卞姐如此,我辈真凡胎俗骨矣!”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华经》来,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细看来,觉得比朱砂还要细腻腴润。横波便问道:“这是用什么写成的?”
玉京道:“贫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忏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为功课。如今供奉起来,为尚书同夫人祈福。”
横波诸人此时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云房随喜。但见石屏纸帐雅淡异常。四壁挂着画兰八帧,婀娜刚健,水墨停匀,款称玉京道人。横波道:“卞姐有此画法,我愧不如。”
玉京道:“这是近年遣闷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横波看得玉京虽是清隽,深虑难乎为继。又道:“卞姐这样便算结局吗?还是择人而事?”
玉京笑道:“出家人那可再堕尘劫?况且贫道从十八岁侨居吴门,后来便到秦淮居住,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当时并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变,我辈便乱头粗服,任人蹂躏。不得已才算入道,却又被东中诸侯劫去,强人当夕。幸亏婢子柔柔,有点权变,将他嫩蕊娇枝,掉我残花败柳。我迤逦到了祇陀庵,竹篱茅舍,已是坍损不堪;蝠粪当门,蛛丝满户,勉强修葺一番。都仗良医郑保御,力为资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长斋绣佛,精持戒律,与外人罕通闻问。因为夫人同大姐、十姐,都是手帕旧交,是以有此一席。夫人,你看庵外这一带锦树林便是贫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贫道诵经的余暇,不是画画兰,即是弹弹琴。后来被吴梅村学士听得,便做了长歌相赠。还记得几句道: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户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贫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这几句,恰为贫道传出心事。但是欢场不再,绮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这祇陀庵里。夫人荣华富贵,正未有艾。大姐、十姐,绮年玉貌,怕没有如意郎君?贫道赋命孤虚,何苦随人逐逐,斋鱼粥鼓,与鼎食钟鸣,各有一番声价。不知道贫道有福消受没有?“
说罢,洒下几点泪来。横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归去。
不多几日,横波是陪着尚书赴北了。大娘亦尽货金珠,以向胥生。十娘从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郁易病,处此萧条景况,回想一绫一曲,此乐何堪再得?药炉茶灶,亏得郑医生盘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胜,把郑医生当做知己。正在长日恹恹的时节,病人本没有情绪,忽然接到了苏州一信,说玉京的妹子卞敏,已丧所天,要到庵里来探望阿姐。玉京喜得大兵之后,骨肉重逢,便倚枕写了回书。苏州到南京,本没有几多远,只因沿途烽火,舟楫难通,约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里。
这卞敏幼年也曾到过秦淮,鼓琴画兰,不在玉京之亚。申相国的孙子极为赏识,便纳在后房专宠。申家是簪缨世族,久受国恩。这相国的孙子名唤维久,也是一榜举人,官拜南都员外郎。
诗文的声名,洋溢海内。复社公子里面,算得一个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维久一病,消渴经年,早被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属,归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来只有这个阿姐,特地投奔祇陀庵。见了玉京,彼此大哭。那日,玉京扶病强起,云鬟不整,像个黄面瞿昙。看了卞敏,缟服练裙,映着雪白的玉肤,更觉风情绰约。但是青年失偶,又遇着这种荒乱的时代,不知道若何收拾。又想:自身病状如此,没有一个关切的人,一旦溘然长逝,那一个替我来布置?有了妹子,便算有主,若是苟延残喘,风晨月夕,也好解破岑寂。
卞敏看得阿姐地方清净,没有人来缠扰,亦愿跟着玉京入道。
玉京道:“我是悲欢离合,世味都尝遍了,心如古井,一点不起波澜,才能够稳坐这蒲团上。你同申公子情浓的时候,遇着这个打劫,论情论理,出家也算正理。但是蚕丝未尽,蜡炬未干,且在我这里挨过五载三年,再定行止。”
卞敏自然没有话说,跟了阿姐看经茹素。玉京也鲜健一点,闲来谈谈旧事。日间,还有郑医生来走动,说道:“清兵虽则下了江南,俘了弘光皇帝,那福建地方,已经别立唐王。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也都奔赴福州,去做那开国元勋了。”
玉京道:“我们是出家人,管不到国家的兴亡,时局迁变。只是崇祯皇帝同周皇后,应该追荐追荐。我想趁着今年中元令节,打一个醮,邀集杭州、苏州这班女僧女道。听说旧院李香君跟着童娘娘也在杭州。妹子闲着无事,替我绣副长旛,好在三清前悬挂。外面的事,都要托郑先生了。”
玉京兴兜兜的办这醮事。果然杭州、苏州的同修,都肯临时前来襄助。不道一交新秋,玉京病又加剧了。卞敏极意调护。
到得顺治二年七月初十日,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