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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花娘本胡姓,初居兴忠巷,未之寄也。因与某律师相稔,始稍稍知其名。盛鬋丰容,极善修饰,而一场雀戏,即许真个销魂。商界中人,咸趋之若鹜。会有警厅某科长,出入其门,乃屏律师而昵科长,科长被警士所弋,卒因是去位。始摒挡来沪,设碰和台于牯岭路。旋更名情静,隶民和里某寮。
莲英与阿毛,并旗产。莲英父为文佑卿协领厩卒,阿毛父则马甲也。国变后贫无聊赖,迫而为此。阿毛貌不甚飏,而冶荡性成,善伺人意,遂见赏于伟人许某,纳为簉室。莲英蠲脂除粉,朴素无华,虽辱在泥涂,尚思作莲花自拔,无如风尘憔悴,知己难逢。至沪后一变方针,腾越而为花国总理,又坠入阿芙蓉劫。貌乃渐瘠,只以金珠自炫而已。阿毛嫁未期年,许遂中殒。现在新市场一汤大人结识了钱素兰,不怕没有姐妹花前来承值,他带,为“四美泰酒肆”当垆云。
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带个人渡过西湖,到什么别墅里一宿。有时邀几个人坐了汽车,到上海旅馆里来一住。大众认得汤大人,靠他做护花,并不愿同他计较。后来被九花娘搅去了。九花娘曾经沧海,事事都体贴入微,只要汤大人肯踏进门来,凭你公子、王孙挥金如土,也情愿红颜白发,双宿双飞。
汤大人却不过情,往往打个电话,拿张名片,替九花娘的姐妹们,到警察厅里讨个保。这班粉白黛绿的千恩万谢,汤大人乐得做个广大教主。况且精神又足,腰脚又健,汽车到了南星站,尽可走到花牌楼。到了拱宸站,又可走到福海里。起初这些后生小子,出来吃台酒,叫个局,遮遮掩掩,要瞒着汤大人。不道汤大人比他们兴高采烈,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哪个不来趋奉?汤大人倚老卖老,喜欢约些中年妇女,吃吃谈谈。妇女们有什么见识,或是为着丈夫要谋事,或是为着父母要借钱,汤大人的声光,自然有求必应。人人相信他耆年硕德,还要避什么嫌疑?所以汤大人到处欢迎,不过有人说他先后不同,贫富各异罢了。
袁世凯既不曾难为汤大人,他自己依旧保不住。黎元洪碰了张勋,张勋碰了段祺瑞。一幕变一幕,弄得张勋房子也毁不,家财也散了,弟兄们也死的死逃的逃了。他索性连永康胡同这大宅子,也卖掉了,带了家眷,到奉天去找张作霖。作霖不好不收留他。这时姨太太队里,小毛子是失宠了,顶呱呱的叫做王克琴。克琴是天津人,从幼学的青女女伶,着实有几出拿手好戏,生成这副嘴脸,又英爽,又美丽,嗓子又好,台步又稳,没有一日不卖满座。段祺瑞非常赏识他,不知怎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张勋生吞活剥攫夺去了。张勋是爱博而情不专。
后房里多少姨太太,也有妍的,也有媸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进来的时候,没一个不眼皮上供养,心坎上温存。妇女的性情,不宠便妒,宠了便骄,撒娇撒痴的索衣饰讨金钱,张勋倒也应酬的。只怕惹得他性起,他杀呀打呀,赶出去呀,没有什么好收场。克琴套了这个圈儿,却也有点害怕,但是跳不出,避不过,在他兴致头上,不但千依百顺,还褒奖他语言隽快,体格温柔。张勋虽则是个武夫,倒长得白面颀身,没什么赳赳的气派。克琴渐渐相安了,不愁吃,不愁穿,总比天天按板登台,觉得舒服。一年里有了喜信,张勋格外宠爱他。倒是克琴说什么胎教不胎教,让他去买了个奉天妓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每要同姐妹们争夕。张勋算得着瑰宝,各姨太太房里都不进去。大众喷有烦言,来告诉克琴。克琴一面分解,一面劝张勋须要公平。张勋为着克琴帮了大众,未免怏怏,却不曾怨到克琴。克琴届期分娩,产了一个男孩。张勋虽有几个儿子,难得克琴是一索得男,岂不快活?弥月这日,张作霖率同眷属亲来贺喜,取名叫做“梦范”。张勋究有什么意思呢?这晚梦范尚未出世,张勋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古衣冠的一大夫,踏进外室。张勋也不认识他,向他作了个揖。那人回礼坐下,自称春秋时越国范蠡,说道:“从前勾践为吴所辱,经我的谋画,为臣为妾,归到旧地,居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仗着美女西施,使吴君夫差,贤奸倒置,勾践才灭了吴国。我知道越国无恙,对得住勾践,一舸船去了。这是并非我的功,亦非勾践的福,实是越国气运未绝,才能恢复转来。你的对待清朝,何尝不同我一样?只是清朝历数已尽,你不必强回天命,反添出许多危险。”
,说完飘然离走去了。张勋醒来,克琴已报坐蓐,才取这个名字。张勋想到清室旧君,已是没有指望,世凯旧友,又是没法帮忙。追溯那复辟情形,皇帝原不知道什么,这些王公大臣,哪个不想做中兴人物?最怪的是革命时候的督、抚、司、道,从前逃得快,此时也赶得快。有几个穿了行装,宫门来请安了,有几个没有靴子、鞋子,也上殿了。到得马厂炮响,他们都不知所之,才把我逼出关来。如今这范大夫警告我,我也好看破一点。张勋存了这个念头,只能够坐观成败。
北京又冯国璋、徐世昌、曹锟的乱闹,终究不成个局面。
梦范过了一周两岁,克琴抚育儿子,并不向张勋淘气。不过他是弦索歌管里出身,喜欢热闹,不喜欢清静。日间还有姐姐妹妹,互相谈笑,借这儿子做戏球儿,等到各自归寝,灯残烛炮,枕冷衾空,未免增几分感触。便是张勋偶尔光降,比不得从前的浓情蜜意。克琴百无聊赖,用着鸦片烟来消磨岁月。张勋本来并不知道,都是这奉天妓女,暗中掇说,什么克琴的衣饰,都在鸦片枪里,化为乌有了。张勋却不十分相信,有日走到克琴房里,果然在那里吞云吐雾。张勋想一虚百虚,气吼吼对着奉天妓女道:“克琴可恶得很,非手刃他不可!”
这是一句游戏的话,他赶来告诉克琴,说:“大帅为你吸食鸦片,衣饰罄尽,要杀你了,你还是走得好!”
克琴听了这话,知道又是他弄诡,但自顾年未三十,如何耐得过下半世?况且有这副唱戏的本领,哪里不好吃饭?何苦搅在这是非门里呢?又想张勋从前何等相爱,这点点小孩子,离开了生母,哪个肯热心管理他?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委决不下。最后狠一狠心,叫婢女去请大帅进来。张勋果然到了,克琴侃侃地道:“大帅,我要回天津去。大帅赏我的衣饰,都在这几只箱子里,大帅不论叫哪位姐妹们来检点检点。我带来的金器,决计兑价助赈了。一匣的珠子钻石,分赠姐妹们做个纪念。只剩三百元银币做盘费。
我却来清去白,省得大帅动手。“
张勋倒吓呆了,说:“你儿子呢?”
克琴道:“儿子姓张不姓王,譬如我死了,也带去吗?”张勋知他意决,说:“你回去,还是唱戏呢,还是嫁人呢?”克琴道:“嫁人的滋味,已经领略,不如唱我的戏!”
张勋道:“好好,有志气!”
大踏步出来。克琴还说道:“我去的时候,恕不面别了。”
克琴出了张勋的门,正是“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无拘无束,仍然做他的坤角大王。从天津到了上海,从上海又到汉口。上海的名流,往往收克琴做弟子。刘山农曾题他小像一律道:镜中色相水中神,月府霓裳第一人。雨溅海棠红粉泪,霜欺篱菊白衣身。病因情重扶难起,颦为愁多画不真。记否上元灯火夜,相携同听玉堂春。
这克琴的小像上,全身玉立,御着丝织长袍。便履低环,迎人欲笑。陈琳《神女赋》里说的“玉质苕华,艳姿舜荣”,曹植《洛神赋》里说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确有此种光景。但是他下堂这件事,原是有激而成,后来重上歌台,哪有少年的意兴?从汉口再回上海,触着一股疫气,竟至溘如朝露。
女伶界上,此后又弱一个了。我尝论到近十年的女伶,前有刘喜奎,后有福芝芳,算得色艺双绝,却不过与克琴伯仲,便那龙阳才子易哭庵所捧的鲜灵芝,虽是他遇人不淑,演成家庭的惨剧,然有这哭庵痴情呆气,不避艰险,真是第一等的捧角家了。究竟鲜灵芝嫁的什么人,遇的什么事,要易哭庵这样多情呢?正是:细数芍兰谈郑卫,颇闻蕉萃惜姬姜。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八回 下笔千言多情护芝草 借刀一杀有意死莲英
上回说到龙阳才子易哭庵,捧这女伶鲜灵芝。其实鲜灵芝并不属意哭庵,只是在台上望见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