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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些回忆录,有的人从小就跟着毛主席上井冈山,后来在“文革”中,受到特别关照,某某人来了没有啊?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都是井冈山的老同志了嘛,把他给我找回来!于是平反,于是出席九大,于是家属子女都穿上了军装。还有的,相当于《三国》、《水浒》中的劫法场,临刑前,一声刀下留人,给松了绑,“救命恩人”从此挂在嘴边,逢人便说“也就老人家知我”。还有的人,在人家遭冷遇时,给过特别关照,于是讨来个承诺,说是这个位置将来就非他莫属了。为此还写回忆文章,当成件多荣耀的事。现在人们的观念进步了,对这种梁山好汉似的故事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了。但“文革”倒霉时,我的确曾羡慕过,叹息自己的父亲没这个好运而因此遭罪。
父亲对毛泽东的认识是理性的,源于五次反围剿和失败后的长征路上。作为中央红军的一名指挥员,目睹了毛泽东的指挥艺术,亲身感受到了毛泽东挽救红军、挽救中国革命巨大的历史功绩,使他从正反两个方面的经历中信服了毛泽东,自觉地拥戴和维护毛泽东。
他回忆说:“五次反围剿时我就觉得不对头了,他们把毛泽东从红军撵出去,自己那套又不行,我觉得红军离了毛泽东不行。”
“遵义会议后,在毛泽东的指挥下,红军就主动了。我写了《从遵义到大渡河》,记述了这个时期作战主动权的变化。”
“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把游击战提高到了战略的高度,到敌后去建立根据地,开展敌后游击战,确立了在抗日战争中我军在战略上的立足点。一些地区的失败,有些就是违背了这个原则,说到底是害怕到敌后去。那里艰苦,但可以发展。”
“我们当年搞出两弹一星,就是靠毛泽东倡导的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和《实践论》、《矛盾论》,尊重科学,实事求是。”
“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这是毛泽东的功劳,也是我拥护他追随他的原因。学习、贯彻、宣传毛泽东思想我是努力的,也是自觉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没有人可以超过毛泽东的。没有毛泽东思想,中国革命不知要走多少弯路。这是我亲身的体会。”
……
对党在历史上确立毛泽东的领袖地位,不管现在人们以何种观念来评说,但父亲和我谈起这个话题时,他是坚定的。他说:“中国革命胜利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这是正确的。刘少奇同志提出确立毛泽东思想在党内的地位,是符合历史要求的,少奇同志在这方面也是有贡献的,这和那些在‘文革’前后搞大树特树的人是根本不一样的。”
正是由于他对毛泽东的认同是理性的,不是盲目地带有个人色彩的,所以,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践中,他必然会对毛泽东的一些做法生出疑虑。只不过,毛泽东伟大成就的光环一时还不能使他更清醒地去思考。
父亲说:“解放后,还是在华东时,来北京开过几次会,我就看出来了,因为是一言堂,就有人跟着跑,党内生活就不正常了。我回来跟陈老总说起,陈严肃地说,这种话不好瞎说的喔!不辨真伪,不讲真理,而是依附一种势力,仰人鼻息,无原则的歌功颂德,我做不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做人的节操,何况是一个革命者。但个人又能怎样呢?不愿意依附,唯一的只能是埋头于工作,不看,不听,不参与,除了工作关系外,我没有私人间的往来,因为我厌恶党内那些拉拉扯扯的现象。我有时也会发泄一下,所以叶帅送给我一个绰号:带刺!”
“关于粟裕同志的问题。当时是突然通知的,在游泳池。我们(指当时总参的几个领导人)到了后就等在那里。毛起来,穿上件睡衣,说找你们来,是要谈谈粟裕的问题。……大家都没有说话。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口气,谈这样的问题,这做派我真不能习惯。我想起瓦窑堡时自己打了败仗去见他的情景,这次,怎么也接受不了。回来我就跟你妈妈讲了,有变化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在庐山,彭老总是不该说你是小资产阶级,但把人家整成这个样子,没有道理嘛。”
“彭那时搞海防,要增加一个连都很难,但林上来后,增加多少,都一概同意。要塞,彭在的时候报过多少次,都打回来了,但林上来再报,一下子要增加上万人,我们当时都觉得不可能通过的,但二话不说,就批了。对彭对林,就是不一样嘛!”
“还有对罗。为了拉林彪,就由得他把人家往死里整,党内还有正义吗?还讲一点原则吗?”
……
耳闻目睹的这些片断,给他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许,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中,在胜利成功的喜悦中,在对领袖的信仰和崇敬爱戴中,对这阴影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还来不及思索,甚至也不愿意去思索,但现在,在这斗室的方寸之地,这些因果缘由开始慢慢地浮现出来了。
他结合自己在方巷搞社教时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做法说:“用毛泽东思想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提高他们的素质,启蒙他们的觉悟,树立起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落后的信念。我在方巷搞社教,就是这个指导思想,今天我仍然坚持这个认识。但搞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搞大树特树,搞四个伟大,还有什么……(插话:三忠于四无限)对!就是这些,由此导致完全破坏了党的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我是反对的。”
他特别强调说:“同时,党允许这些人如此肉麻的吹捧领袖,也是极不正常的,是危险的!”
“从庐山开始,党的民主集中制遭到了破坏。到八届十一中全会,到九大,简直是奸佞当道。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在这里都搞不出名堂,过去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经渺茫。”
“我看出来了,……滋生的帝王思想。这是腐朽的,违背历史进程的,这将从根本上瓦解我们这个党。”
这不仅仅是父亲个人的看法,党内许多正直的领导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思考。邓小平说:“总起来说,1957年以前,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是正确的,1957年反右派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从1958年批评反冒进,1959年反右倾以来,党和国家的民主生活逐渐不正常,一言堂、个人决定重大问题、个人崇拜、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一类家长制现象,不断滋长”,“在那种情况下,真实情况是难于反对。”(注:《邓小平文选》第2卷295~296页、372页)
邓小平把毛泽东的这一错误和“文化大革命”联系起来,他说:毛泽东“在生前没有把过去良好的作风,比如说民主集中制、群众路线,很好地贯彻下去,没有制定也没有形成良好的制度”,“我们党的政治生活、国家的政治生活有些不正常了,家长制或家长作风发展起来了,颂扬个人的东西多了,整个政治生活不那么健康,以至最后导致了‘文化大革命’”。(注:《邓小平文选》第2卷345页)
在过去了的近半个世纪里,毛泽东以其非凡的思想和巨大的领袖感召力,塑造了我们的国家、生活和时代。我们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而骄傲。毛泽东在我们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个人,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他是一个象征,一种信仰,一尊神。我们像一群依赖父亲的孩子一样的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安排,虽然毛泽东自己未必就愿意这样,但我们却宁愿相信自己编出的这个神话。当终于有一天觉得被这个伟大的父亲抛弃时,我们曾惶恐过。也许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成熟得更快,尤其是那些曾和毛泽东一起出生入死的老一代革命家们,那些曾经以信仰马克思主义,追求大同社会理想而走上革命道路的人们,当他们面对这种种非理性的现象认真思索时,当他们面对生死而重新审视人生时,他们才分得清作为信仰的毛泽东思想和作为肉体凡胎的毛泽东本人。
毛泽东终于在他的脑海里,从神,又回归到了人。
漫长的铁窗生涯,给了父亲思考的机会,在匆匆忙忙的人生旅途中,他终于可以静静地来审视自己的一生了。他说:“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经历的许多往事。”
现在,他可以相信自己了,他活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为这个党、这个国家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战争年代,他几负重伤,从死亡线上走过。和平时期,他为军队现代化奋斗,为国家创造了核武器的神话。他确实尽力了,他没有做错什么。“文革”刚发生时,他相信触及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