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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些信最后会送到哪里,但我相信,无论送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命运。就在3月24日的大会上,林彪说:“……比如像王尚荣、雷英夫、张爱萍等等,他们有自己的账,当时反对他们,批判他们是做得对的,这是党领导的,党批准的,中央批准的。”
林彪终于把事情的缘由说清楚了。没有更高层的默许,仅凭着同级党委的能量,是没有可能扳倒像我父亲这样数量级人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看到上报材料时一定是要通过叶群这条线了。至于林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和他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宿怨和瓜葛,我想,答案很简单:你不是他圈内的人。你不仅不赞同,起码是不积极,和他一起反对他的政敌;反而还对抗,起码是蔑视他的亲信,那些替他掌控军队各个领域的看管码头的小兄弟们。因此,你不是基本力量,也不是依靠力量,而是异己!所以,即使小兄弟拿掉了,你,张爱萍的案,也休想翻!
可怜的是,父亲当时是不可能听到林彪这个讲话的。当然,也不可能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洞察和领悟“文革”中党内这些复杂的政治背景,虽然他身居高位。
就像深埋在矿井下的人,黑暗中隐隐透过一阵清新的风,希望之火重新燃起。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线生机。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幻觉。命运为什么要捉弄他?这种毫无希望的幻觉比绝望来得更加残酷。
“三二四”事件后,专案组成员有了调整。新来的专案人员不再审讯父亲了。
“文革”中,我哥哥也坐过牢房,他说,审讯是痛苦,一种被侮辱被损害的痛苦。不审讯也是痛苦,是被丢弃、被遗忘、被判决的痛苦;在时光的煎熬中,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这种中世纪遗留下来折磨政敌的方式,想起来叫人毛骨悚然。毛泽东说过,党内斗争,我们一个不杀。这或许是一种进步。囚于斗室,无人对话,无人问津,精神和肉体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慢慢地吞噬,生命之火渐渐地燃尽。
生和死,其实只是时空的转换。无怪林彪即使摔死,也要出逃,因为他知道,那时,他将生不如死。
父亲在偷偷递出的信上写道:
“他们说,调查我提供的证人有几个都不是党员,都不承认与我发生过党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了。”
“我从未梦到我的历史上还会有这样蹊跷离奇的情节。”
“他们说……是院长把我拉入特务组织……我反复回忆,在医院及以后,从未和日本人交谈过。”
“我甘愿承受没有正式入党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罪过……但我无法承认参加了特务组织或其他反革命组织。”
当一个人没有了水和食物,他体内的电解质平衡就被打破,生命在消失前会产生幻觉。精神的幻觉要更加可怕,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迷失、自残和自闭。
“近一年来再没有审问过,要改变是很难了,这是天命!”
“时代坎坷,生明济灭,悔没有早死。”
“早知今日,何不当年战死沙场!”
“今古奇闻称绝,强加之罪,坐任鬓如雪。”
父亲不断地写下这些让人肝肠撕裂的诗句。他,万念俱灰。
一个声音救了他。他说: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牢房外传来哭喊的声音,声嘶力竭,毛主席啊,你饶了我吧,我没有反你啊,我给你老人家下跪了……”
哭声、喊声、深夜、牢房,是谁?还有谁和自己关在一起?父亲说:“我听得出来,是陈外欧的声音!他怎么了?难道他疯了?”
陈外欧,湖南人,和父亲同年出生,1929年参加革命,国家测绘总局首任局长,中央军委测绘局局长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院长。1955年授少将军衔。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我不能疯,我必须活下去!像正常的人那样活下去。”
“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危险的。精神被整垮了,疯了,人就彻底完了,与死无异,而且更加屈辱。”
“我必须从痛苦中走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
我在他夹带的字条上看到,那是一张写在报纸边角上的纸条,上面写着:
“咬紧牙关,战胜屈辱,自力更生,顽强磨炼,奋发图强,方成好汉。”
“站着死不跪着生!”
下笔的用力,把纸片上戳得满是窟窿。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当参照系改变后,时间和空间就改变了,质量和数量也改变了,人的一切习惯了的感知和经验也全都变了。“文革”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社会天体中的黑洞,它会吞噬掉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物质的、精神的。
周围的人每天都用假证来折磨你,他们制造了一个连你都不认识的你自己,要你承认,然后,要你喊出打倒自己的口号,要你自己批判自己,摧毁自己,扼杀自己。
面对一项项的指控,面对一份份的假证,面对一夜夜的审讯,面对你最信任的领袖对你完全否定的批示,面对你以死相从的党对你的抛弃,你必须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又该怎样给自己下个定义呢……
父亲写道:“混沌大地,迷津忘返。”
他真的差一点迷失了自己。
他说:“我能理解陈外欧,后来我也能理解罗瑞卿了。”
许许多多在敌人面前,在枪林弹雨面前不屈的英雄,当他们被自己所崇拜的人所抛弃,被指责为违背了教义时,他们真的会很惶恐的。因为是信仰抛弃了他们。
要走出绝境,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塑自己。要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历史,审视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
我们现在常常看到许多人在做超越体能的尝试,攀援绝壁、横渡海峡、潜入深海、徒涉沙漠……挑战人类生理的极限。这种在狱中战胜痛苦、挑战自我,不也是去突破和超越人类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嘛!
父亲说:“我要求自己再也不去想什么假党员、特务一类的东西。那是你们的事,你们有本事就替我去搞清楚吧!”
“面壁这个笼子,我能做什么呢?我想,我该去背诗。”
苍生喋血,山河壮丽,沙场征战,即兴抒怀,这叫马背诗,形成战争和军人特有的文体风格,古来有之。
“早些时候曾想过,老了,干不动了,就把它整理出来,也算是对自己一生的交代。现在不正是个机会,何不把过去写过的东西回忆回忆?一首一首的,晚上睡不着,就用手指在肚皮上画,画着画着就入睡了。像陆游说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一共160首,我都是用脑子记住的。因为没有纸,也不能写。”
坐过监的哥哥也说过,人这个东西很奇怪,在孤寂中,记忆会复活的。
是啊,当许多早已忘却的往事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出来,鱼虾一般地在水面上蹦,生命在欢呼、在跳跃,人的思想就从禁闭的牢笼里冲出来了。
“你们可以囚禁我的身体,但我的思想,我的意志,你们囚禁不了!”父亲回忆和专案组的对话。
“文革”结束后,我妈妈把父亲在狱中背下的诗一一记录下来,汇成一本诗集出版,题名《纪事篇》(注:原文如此)。她在后记上写道:
“……‘文革’中,爱萍深陷囹圄,一方斗室,四壁漆黑,竟给了他一个特殊的时空。五个寒暑的日日夜夜,凭籍(注:原文如此)着长年养成的习惯,思绪像一只展开双翅的大鹏,沿着历史的长河翱翔,重新俯视当年与战友们踏过的足迹和鏖战的疆场。那些哼过的句子又跳出来,在黑暗的牢房里闪烁,默默回味,独自低吟。这里发表的有些诗词就是当时记在报纸边角上,塞在破烂衣物里带回来的。……爱萍常说,自己是战士,不是诗人。写的诗,只不过是遇事遇物有感而发,即兴抒怀。常写记事篇,只为自家看,没有多大诗味。但这些诗确确实实是他漫长革命生涯中,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早期的诗作,明白如话,朝气中透着稚气。
最早的一首是他在15岁闹学潮时写的:“五卅工人热血洒,传单雪飞人如麻。”
写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住在亭子间里:“残更陋巷传叫卖,涎水画饼充饥肠。”他说:“我们这些党的地下工作者,省下每个铜板为了革命,饥肠辘辘,哪像电影里灯红酒绿的。”
在中央苏区,他写道:“糙米饭泡南瓜汤,碗底偷藏红辣椒。”他解释说,南方生疥疮的人多,共青团倡议不吃辣椒,开饭时还要检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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