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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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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往下看嘛!”司机不耐烦地用手朝山下指着。

果然,雾霭中有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那秀梅岭在哪儿?”母亲又问。

“不远的山坳里。车上不去,你自己往上爬吧!”

母亲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但司机大叔并不理会她。清晨在县城时,他从母亲手里拿到二百元钱,答应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至此,算是完成了任务,再不想多管份外的事。于是,他坐到驾驶座上,“哐”地关上车门,一溜烟把车开跑了。

走到了我们这一步,是没有退路的。母亲还算是聪明之人,她没有哭泣没有抱怨,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一步一挪地朝着秀梅岭挺进。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成功策划这一逃亡行动的许多细节。

母亲是在外公对我谋杀未遂转而要把我卖掉时才下决心带我出走的。感谢上苍让她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偷偷存了一点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竟让她斗胆包天毅然逃出了家门。在狗急跳墙的关键时刻,她居然记起我外婆在世时曾讲过离县城数百里路的深山秀梅岭有一个远亲,甚至还记起远亲的名字叫梅花香。仍是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学到的生活经验,她在准备出走之前,偷偷给秀梅岭的远亲发了一封电报。

其实,母亲在出走之前,是做了一些准备的。比如,她利用外公出门打工的机会,戴着一顶在小县城曾经时髦过一阵的用藤草编织的能遮住她半个面孔的大草帽去一家地处偏僻的工商银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顺路又去一家新建的商店为我买了漂亮的婴儿装、奶粉和足够两天吃的面包和水。

很庆幸,不知是人们也像我外公一样将她遗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还是“证据”的出生让她的容貌发生了质的改变,竟然没人认出她来。我母亲只是收拾自己的衣物时比较匆忙。她一直不敢去外公的房间打开衣柜取出自己的所有家当,生怕被外公发现破绽。那时节,心灰意冷的外公正一边在百货店打工一边丧心病狂地寻着卖掉我的人家。他早出晚归,就像一个老鳏夫一样独来独往。母亲在外公出门后,便活跃起来。她把外公带回来的烂菜、剩饭重新加工,烹饪得口味绝佳,精心地喂养我,以期我健康成长。在那一个个漫长的白日里,母亲再也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沉睡上,她有足够时间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但她还是害怕操之过急会全盘皆输。因此,一直耐心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机会的到来。

世界上的事你细想时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来不及去想它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时却会变得如此简单。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辆出租车来到了秀梅岭我外婆的表姐家。

经过半个小时艰难的跋涉,远远地,躺在母亲背上的我就看到了一座奇奇怪怪的悬挂在半山坡的茅草房。

一位七十多岁、面容慈祥的老女人,穿着一件过膝的粗布蓝上衣,晃着一头被风吹得像跳动的蒲公英一样的灰白头发,带着一群母鸡在孤零零的茅草房前迎接我们。仿佛久别的亲人那样,她张开宽大的怀抱,把我和母亲一起揽在了怀里。

她说她收到了我母亲发来的电报,是她在山水镇教书的儿子亲自送上山来的。

“小家伙,这是外婆!”母亲情绪激动地颤抖着嗓音说。

我从没见过这个老女人,从没听说我还有一个外婆,可我发自内心地想清清脆脆地喊一声外婆。这一伟大称谓在我的喉咙里滚来滚去,却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被外婆放进一只竹编的箩筐里,箩筐的四周垫着棉被,柔软而又舒适。她一边轻摇着我,一边和我母亲交谈。

母亲开始叙说我们的遭遇,还不时会用手掩着嘴巴轻声抽泣。

我没有心情去听母亲对外婆讲了些什么,我的身心都被这世外桃源般的场景吸引着。我静静地躺在箩筐里,骨碌骨碌地转动着黑漆漆的眸子观赏着这座破败的庭院。这时我才发现,房屋不是悬挂在山体而是建在山坡的一块狭窄的平地上。屋檐低矮,由碎石块摞起的外墙石块与石块之间露出很大的缝隙,透过这些缝隙,我可以看见屋里竹椅的一条腿。几根长长的竹竿搭在外墙的上方,泛白的茅草覆盖在上面,这就算是一间茅舍了。

屋檐下有几只体态玲珑娇美的小鸟在啁啾,它们黑亮的羽毛被晚霞染成紫红色;北来的大雁成群结队地在茅舍的四周盘旋,边寻找着自己的旧巢边愉快地歌唱。

小小的庭院里摆满了盆盆罐罐。几片泛黄的不知名的落叶在风中漫卷,墙角有一簇簇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在悄悄地开放。

我知道这里很贫穷,比我外公家还要贫穷,但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

外婆给我和母亲做了美味的山珍。

当浓浓的饮烟从茅舍的屋顶、墙缝、门口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时,我贪婪地吸吮着它,我觉得它的味道就像我前世闻过多次一样,那么久违、熟悉、亲切,有一股家的温暖朝我扑过来,我的眼角在莫名中变得潮乎乎的,眼泪突如其来如江水般在我的脸上流淌。这是喜悦的泪水感恩的泪水。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屋里正在灶前忙碌的外婆的身影,我依然无法将思想变成语言,我只能无限感激地望着她。

山乡的秋夜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进我的梦中。我依偎在大山的羽翼下,高远的天空中如织的繁星像天灯一样为我照亮山的轮廓。清凉如水的秋风抚慰着我细如丝黑如墨的秀发。四野里此起彼伏的秋虫的歌吟伴着我渐渐地走进梦乡。

我梦见了鲜花,五颜六色的鲜花在山坡上开成一片无边的花的海洋。那红的、绿的、白的、紫的色彩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在奔跑、跳跃,在花丛中穿行着,追逐一只绿色翅膀上长着黄色斑点的粉蝶。霍地,我停了下来,开始呆望着自己的双腿。这是我的腿吗?我居然能走路了,这是真的吗?我是躺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人教我走路,我对有关一个孩子到了特定的年龄就应该天经地义地开始走路的常识一无所知。除了思想随着四季的更迭愈加成熟外,我的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始终是缺失的。它们一直沉睡在母亲房间的角落里,就像一扇丢了钥匙的大门无人为我开启。可在梦中奇迹出现了——我蹲下身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双腿,我仔细地端详着它们,就像母亲看着初生婴儿一般内心充满惊讶和喜悦。我看见我的两条小腿细而白嫩,却像树干一样挺拔结实;我的两只小小的赤脚红扑扑的,仿佛画家笔下的两只弯弯的小红船,随时准备启航,我想去哪里它们就会驶向那里。跟我捉迷藏的粉蝶又飞回来了,它在我的前面飞啊、飞啊,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落在花瓣上,一会儿又翩翩起舞。我瞪大眼睛追逐着那在阳光下透着银光的美丽翅翼,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忘情地飞了起来,随着粉蝶一起徜徉在花的海洋中……

一缕清新而又透明的阳光柔柔地亲吻着我娇嫩的面颊。我醒了。

我看见外婆坐在摇篮旁,她那张菊花一般绽开的脸上挥洒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昏浊的老眼里流露出天使般的慈祥。

她看上去比昨天晚上留在我记忆中的外婆还要衰老,稀疏的头发枯干得像一撮冬天的茅草一样颤巍巍地飘动着,灰黑色的脸庞上积聚的皱纹犹如大山那数不清的河沟涧溪横横竖竖地交叉在一起。让我无比惊讶无比新奇的是外婆的那双大手,手背上裸露着一条条青筋,手掌结满一层坚硬无比可与蚌类的贝壳媲美的厚厚的硬痂,手指就像一根根韧性十足的木棍,彰显着岁月的魔力和意志。我想,正是外婆的这双奇特的大手掩盖了她的风烛残年,让我和母亲从惶惶不安的汪洋漂泊中像是找到了僻静的港湾一般心神气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是依偎在外婆的怀抱,而是停靠在她坚实无比的手掌中,这让我们感到安全稳妥。

清晨的大山宁静而又肃穆。树枝和草叶上顶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秋霜,炊烟和着秋庄稼的芬芳在空气中荡漾。

外婆那缺牙少齿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她那被咳嗽折磨得有些粗哑的嗓音听上去古老而又亲切。

“孩子,你知道吗,这座山叫秀梅岭。外婆生在这岭上长在这岭上,一生一世从没离开过秀梅岭一步。”

我咧嘴笑着。我真羡慕外婆能把自己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别看她松弛的嘴巴和残存的牙齿都已衰败得让人目不忍睹,而我的牙齿齐整得就像两排闪闪发光的白珍珠,嘴巴也小巧精致得妙不可言,可我不会讲话。按常理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是该咿呀学语的时候,至少应该会喊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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