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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摩挲着完整无损的一幅幅画,在一幅山水画里面,发现了夹着的一叠反日传单。父亲把传单取出来,重新把画放好。
“明天我来把墙补好。嫂子,这画不要说出去,这年头说出去会招祸。”父亲对大娘说。
父亲长吁一口气,轻轻地小心地把传单收好,待天亮到大队找工作队说明情况。“咣!咣!”外面传来晃门声。大娘赶紧开门,是民兵老八哭丧着脸跑进来。“正好!仕途也在这里,呜呜,是我没看好,你们家里仕光跳井自杀了!”
大娘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处理完仕光大爷后事,父亲悲痛欲绝,又一个兄弟就这样简单地糊里糊涂地走了。真道是:
旧坟新陇哭多时,
流世都堪几度悲。
乌鸟乱啼人未远,
野风吹散白棠梨。
仕光大爷死后几天,天气突然变暖,像是春天提前到来,天空飘开了霏霏细雨,缥缥缈缈,以风情万种的柔姿,细细的,朦朦的,嫩嫩的,雾一般盘洒故乡的大地。沉稳凝重的老槐树,好似一个少女恬静的脸庞,有些定格,又有些漂浮。忧郁的细雨,迷蒙了田野,迷蒙了山头,天地沉沉像是睡去一样。村东降媚山下,苹果树带着湿湿的像蟒蛇一样的藏青色的皮肤默默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洗礼。父亲伫立在仕光坟前,凝重而又凄楚。脚下那坟,土迹犹新,一股泥土味儿犹在。远处,像是有一只野鸟在叫,叫得凄厉。雨,却还这般密密细细、如丝如缕、不紧不慢地下着……朦胧了树木,朦胧了降媚山,朦胧了苹果树,朦胧了坟前那矮小单薄的身影。
给仕光大爷上完“五七”坟回来的路上,父亲碰见了朱功深。
“二哥啊,上坟来啊?”朱功深看见父亲挎着“院子”,扛着锨。
“四弟啊,是啊,给仕光上坟刚回来。”父亲说。
“我说二哥啊,有一件事情就是关于咱哑巴四弟,上级在雹泉吉山店子山后建立了一个麻风院幸福村,要求有条件的尽量到那里去集中居住。我在想啊,哑巴就一人,很适合去那里。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考虑哑巴在这里住耽误你和五弟的以后啊!我是看着从我们村文明建设和仕昌兄弟的面子这样想。你想是不是?有没有道理?”朱功深说。
“四弟,我听大队安排。”父亲说。
“到那里以后呢,享受村里五保待遇,一年150块钱,一个月80斤麦子50斤棒槌(玉米)。如果不够吃的,那里政府已从附近村里划出了100亩地供他们耕种,这样足够吃的。”
“行,什么时候去?”父亲问。
“明天吧,你跟我到村里去开证明,那里有咱们全县麻风病人的名单。”朱功深说。
夜里,父亲在炕上反复想,朱功深这样做确实有道理。他想着怎样去说服四叔到幸福村去。他推了推一旁打呼噜沉睡的五叔。
“哎,哎!告诉你,明天向生产队请假,和我一起送你四哥去幸福村。”“行啊,快让他去吧。”五叔嘟囔了一句又睡了。
“轰隆!”窗外一道电闪,冬日竟然打起雷来,父亲一哆嗦,继而听见“咔嚓”一声,门口东面老槐树俯身探向仕光大爷家里方向的一支半米多粗的树干被雷击断,粗大的树干带着无数枝枝桠桠,轰然倒地,砸在仕光大爷后院墙上,墙又轰隆一声被砸倒好几米,墙上写有“四清运动,政治性第一”的标语口号恰好去掉了“政治”两字,成了“四清运动,性第一”。
“老天爷,作孽啊!”大娘哭喊着。
四叔正在做饭,整个房间烟雾腾腾,棒子秸乱放在屋中间,四叔忙活着热“耙菇”,还有一碗小干鱼,顾得了上面,顾不得下面,灶火伸着舌头烧到了外面,四叔感觉脚上一阵疼,赶紧一手向里添了添棒子秸,一手把“耙菇”弄好,扣好盖垫。到处是炉灰,被子上也满是,不知四叔怎样忍受得了这种生活。
父亲刚进门,被烟呛得禁不住干咳了几口退出来,在外面招呼四叔。
父亲指了指这个地方,又用手指向南方,示意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小推车上。四叔一看,这住的好好的,怎让他搬走?赶紧摆着双手,两眼一闭,作躺倒状,用手指了指屋子,意思是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搬走。父亲伸出拇指,又指了指房子,示意这是上面的命令。又双臂扣紧比量着这房子太小,而双臂展开表明搬到南边的那个地方则宽大。然后父亲还指了指自己,指了指五叔,表明四叔搬到那边也是为了他们好。总算把四叔哄明白了。
用着自己设计的独特的哑语,父亲心里直流泪,他妈的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让四叔成了哑巴。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弟兄三个像贼一样左顾右看,没有直接穿过村庄,而是先沿着使狗河北行,到了佘家庙子庄前,再向东拐,一边就是爷爷奶奶的坟了,不高的两座突兀在冬日的太阳里默默地立在原野中。坟上站着几株枯草,支支离离的,四周一片旷静。四叔看见爷爷奶奶的坟,一扔背上的铺盖卷,疯了一样急急地奔跑过去,呜呜哭着“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泪水如夏日使狗河汩汩而出,模糊了眼睛,模糊了脸面,打湿了身下的土地,搅和着湿冷的冬天。四叔心里觉着好冤好苦好闷,他弄不明白世道为什么这样折磨他,使他过着非人的生活。
父亲抹了抹眼泪,拉着四叔起来,四叔不听,挣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又爬到坟前,仰天俯地连续三个磕头,额头上粘满了黄土,方才起身依依东去。转过降媚山,爬上村南坡,弟兄三个长舒一口气。四叔回头望了望墟烟暧暧的秦戈庄,淡淡云雾中,村庄像披着半明半暗的薄薄的沙巾,像刚刚出浴的少女,凝滞销魂;模糊的老槐树,像是少女美丽风韵的脸庞,高高地站在村庄上空,成一幅成熟美丽大方的少女出浴油画图。四叔眼泪滚动,生于斯,长于斯,而不能与之长相斯,说不上爱,说不上恨,说不上悲,说不上痛。村庄的西面,蜿蜒曲折的使狗河像一条亮丽的带子,在冬天的春天里飘动着,带着无限的思绪,带着四叔的童年,带着四叔的一切美好,飘向无际的远方。缥缈中,是四叔生活了一年多的林中小屋,朦朦的像一个装满火柴点不着的火柴盒。
兄弟三个闷着头沿着曲折不平的山路向前走。不远处传来凄哀的哭声,父亲抬头望去,山坡下自留地里刚刚立起了一座新坟。坟边,一个妇女正爬在坟上号天苦地。
“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呜呜……你就这样撇下我们娘四个走了啊!……我好命苦啊!……”那妇女凄肠哀转,撕心裂肺,鸟惊雀飞,云惨雾淡,哭得着实伤心,纵眼中有多少泪珠,怎经得住这般流淌!寒风瑟瑟中,妇女旁边立着三个冻得发抖的孩子,两男一女,大的是男孩有10岁左右,小的看起来不过4岁,那女孩约8岁,也跟着嘤嘤地哭。
“唉——”父亲怅怅地叹了口长气,心里像是憋了什么东西,恨不得“啊啊”几声把不快呐喊。
根据麻风这个特殊的疾病,县里新建的这个麻风院幸福村确实选了个好地方。幸福村在一个山的背面,东西虽有村庄,但相距十几公里,全为山岭所挡。村的后面3公里左右是一个大水库,叫小祖官水库,而水库的西面就是当年爷爷和大娘被共产党押着参加联合斗争会的那个小祖官村。进出幸福村唯有的一条路是弯弯的窄窄的顺着山岭地角修成的土路,几乎被野草所覆盖,推着手推车在这路上走,也得有人拉方能走得动。这几乎是人迹罕至鸟兽不顾的地方。村方圆十几公里的山地全归幸福村耕种,附近村庄更是巴不得把地给他们耕种以通过地域的界限来躲避麻风。县里为在此建立麻风村,提拔了临近两个公社的党委书记,死命令他们必须说服做通附近村庄的老百姓,并给予相应的补偿,才建成此村。
父亲和五叔陪四叔好不容易进村,已有130多人在这里居住了。领头负责的是一个叫胡守民的,年轻干生产队长时得了麻风,老婆带着孩子离了婚,自己一人在村里受歧视,不如来到幸福村,至少在这里大家都是曾经得过麻风的病人,不存在歧视和白眼。胡守民的病很轻微,只有手有点“马爪”,其他都看不出来,凭着自己干过生产队长和小学文化功底,被上级和大家选为幸福村村长。
“村长,俺兄弟也来投奔幸福村了。俺是飞水秦戈庄的,这是大队的介绍信。”父亲从兜里掏出连汗浸加搓揉的皱巴巴的介绍信。
“好,欢迎,只要来的我们就要。来这里的都是证明已经治愈的,没有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