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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凄凉的气氛被大爷岳父的到来一扫而光,单薄阴冷的房间顿时厚实温暖,老人亲热地抱着姐姐,亲着姐姐,一家人聊着家常。
“表弟,这样流亡不是办法,得好好地想个办法了,孩子们跟着都受苦了。”雪霁阳出,耀得房间里格外亮堂。老人把“院子”的东西都腾出来去赶集了。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按照风俗,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清扫出门。虽然是人家的房子,也不知谁家的房子,但毕竟是过年,东西虽没有多少,一家人流亡就是带着衣服被子。但爷爷还是吩咐奶奶、父亲把屋里屋外、墙角内外、天棚、烟囱、炉灶,能清扫的地方都打扫了个干净。生活再困苦,挡不住奶奶这个爱干净的人;家里再穷苦,奶奶总是收拾得有条不紊,干净整洁;衣服再破,奶奶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去污的东西,奶奶多搓几遍尽量洗干净。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奶奶就找些皂角捣碎来洗衣服。流亡这么长时间,奶奶尽量找机会给四叔、五叔洗澡洗衣服。奶奶的这个好习惯,形成了一个传统,在我们家代代流传。
今天太阳好,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温乎乎的,奶奶把一家人的衣服能洗的尽量都洗了。累了,奶奶还是在洗。父亲感觉,那不是在洗衣服,那是在洗掉一切的晦气、丧气,洗来一家人的好运。
为了应付这个年,为了应付生活,爷爷让父亲拉着脸皮去了兵马营大老姑家和五老姑家,两个老姑分别挖了一瓢面给父亲,宪林表爷爷给父亲蒸了一锅地瓜面玉米面“耙菇”,惹得那表奶奶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让表爷爷暗地里好一顿训斥。父亲用一个包袱背了回来,这就是一家人过年的年货了。一点菜都没有,爷爷连续几个大集去市场在人家的呵斥和白眼中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拣那些白菜帮回来,洗一洗腌着吃,就算是一家人上等的美肴了。
父亲带着四叔、五叔到了南关,临过年了,鞭炮便宜了,两块钱买了10个大炮仗,四叔、五叔高兴得活蹦乱跳。五叔边跳边唱着路上学来的过年歌。
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黏,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
除夕,父亲把买的一副对联贴在大门口上,还有几个“福”字,则贴在了屋门和磨上。晚上,奶奶把爷爷拣来的白菜帮分类整理,老的硬的拿出来腌咸菜,好一点的嫩一点的带点青色叶子的用来剁“姑扎馅”(饺子馅),没有油没有肉,奶奶把爷爷扫花生皮拣来的花生炒熟了,擀成粉末状拌在白菜馅里,既香又吸水分。白菜帮水分太大,奶奶又不舍得把所有水分都挤干净。大娘把老姑给的面粉倒在盆里,开始和面。
这样就可以包饺子吃了。
父亲打开从鬼的好那里灌来的一瓶火油,用敬神的草纸把平常不舍得点的一个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擦干净,倒满煤油灯,用草纸卷了一条长长的纸条,换下了旧的灯芯子。父亲有意把灯芯用针挑出长一点,火柴点着,顿时,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淡淡的昏黄的光,从一个拇指般的火苗开始慢慢地散出,笼罩整个屋子,而土坯的墙上便七横八竖地显现着朦胧的影子,整个房间亮堂多了。
大娘面和好了,滚成圆圆的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四叔、五叔争着揉“剂子”,把“剂子”揉成扁平状,奶奶擀着,大娘包着,边拉着呱儿,爷爷照看着姐姐。流亡的贫困生活在这1948年的除夕呈现出少有的祥和、快乐和幸福。
天已昏黑,大爷回来了,提着一瓶没有商标的白酒。估计是大爷罐的地瓜。大爷把酒递给父亲,抱起姐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亲热地亲着。
水饺包好了,包了一锅盖垫,奶奶把它放到外面冻着,父亲领着四叔、五叔到院子里放了两个炮仗。一家人和衣而睡,奶奶坚持守夜,对着煤油灯看着自己的亲人、孩子一个个安详地睡觉。
除夕的前夜是这样宁静而祥和,四处飘着零落的鞭炮声,空气里散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守年,大街上好清净。奶奶安详地坐着,不时给姐姐盖盖小腿蹬开的被子。五叔梦里憨憨地笑着,流着口水,或者是梦着吃水饺吧!煤油灯淡红淡黄的火苗轻轻地舔着寂静的夜晚,吻着这祥和的除夕,亲着流亡的除夕,驱赶着寒冷、阒寂和恐惧。
大约过了十二点,远远近近传来连续的鞭炮声,爷爷起来煮好饺子,盛入碗中,先供奉天地,再供祖先,再供财神、灶王,然后焚香烧纸,名曰“发纸马”。大爷和大娘聊着天,父亲领着四叔、五叔把余下的八个炮仗全部放掉了。
年夜饭是清贫的,爷爷把水饺端上来,放上一盘腌过的白菜帮,这是过年唯一要吃的菜了。大爷用嘴咬开瓶上的皮塞,倒在酒盅里。
“吃吧!喝吧!”爷爷说。
四叔、五叔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爷,还是过年好!过年能吃到水饺。”五叔边吃边说。
“啊啊啊啊啊!”四叔也很高兴,用筷子示意爷爷奶奶多吃。
爷爷奶奶也动筷子吃了几个,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那不单单是在品尝水饺,而是在品尝五味人生。
“呵呵,好吃!好吃!要是有肉就更香了!”奶奶笑着说,“没想到这么好吃!”
爷爷夹起一个水饺,手哆嗦着,什么话也没说。
大爷把一口酒倒进肚里吃了几个。
“唉!今年也没法回去给我爷爷、子灵爷爷上坟,也不知孟仲老爷爷丧事怎么办的?”大爷幽幽地说。
父亲一仰而尽夹起水饺塞进嘴里。
“爷,过了年怎么办啊?”父亲说。
大娘吃了一个,看看熟睡中的女儿,说:“给孩子留几个。”
四叔、五叔懂事地把筷子停下来,拍拍肚子吃饱了。
这是入冬流亡以来吃的第一次水饺,用拣来的白菜帮和拣来的花生包成的水饺。有辛酸有痛苦有咸辣有凄凉有沉闷有孤独有彷徨有悲寂有悲悲切切有凄凄惨惨有戚戚缠绵有悱恻凄清幽怨,就是没有甜蜜。
“就这些姑扎了。吃不饱呆会儿再吃耙菇。”爷爷说。
一家人沉默着。
大爷自从回来后,整个除夕夜很少说话,郁郁的很低调。世道搞不清,自己搞不清,为什么参加国民党,为什么走上这不归路,为什么拖累一家人跟着这样踏上了流亡路。
这是一个流亡的年,这是一个沉闷的年,这是一个凄凉的年,这是父亲终生难忘刻在骨子里的年,无论流过多少血,都不会把记忆磨蚀的年,这是一个迄今为止父亲说不上任何滋味的年。
“爷,过了年咱回去吧!再这样活不下去了。”还是父亲打破了寂寞,在这吉利的年说着不吉利而现实的话。
“过了年再说吧!”大过年的,爷爷把父亲的话头塞了回去。
天亮了,姐姐也醒了,咿咿呀呀的为沉闷增添了几分气氛,大娘把留下的水饺一个个地嚼给姐姐吃。
天亮了,大爷也该走了,他抱着女儿,亲着女儿,和往常一样,平淡地走了,就这样平淡地走了,像寒风掠过门前的树叶,黄黄的羽毛般飞呀飞呀飘呀飘呀慢悠悠地落到地上,与天地融为一体,使人不由得想起《阿甘正传》开头片羽毛飞舞轻飘的美丽。四季有更替,冬天走了还会回来,但大爷走了再也没回来。这是大爷和一家人一起团聚的最后一个年,这是爷爷奶奶见儿子的最后一面,这是父亲、四叔、五叔见大哥的最后一面,这是大娘见自己丈夫的最后一面,这是姐姐见爸爸的最后一面,虽然那时还没有记忆。这是1948年的大年初一。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眼看亲戚救济的又快吃完了,大过年的出去要饭又不吉利,人家都嫌晦气。
父亲看见爷爷经常弯着腰独自叹气。
阴历正月二十三,按说这天表爷爷肯定来赶集,肯定会和往常一样挑着席子、干粮和柴火,热气腾腾地迈进家门来。一家人说不上什么滋味,但还是盼表爷爷出现。眼看晌午了,还是没有表爷爷那矮小壮实的身影。
“爷,我到集上看看去,或者我表大爷先去赶集了。”父亲说。
南关“千里香”肉火烧门前,一个单瘦的小伙子在转来转去,一只有神的眼睛因饥饿而黯淡无光。身上没有扣子的破袄用一条布条束腰,单薄的棉裤露着棉絮凄落地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