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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阀之间的战争,造成了贫苦百姓的灾难。当他于春天冒险从新街口往清华拉座时,在西直门外被张作霖的大兵抓了差,直到夏天张作霖军溃败之时才逃脱虎口。这样他用三四年的血汗买来的车也就化为泡影。他曾经悲愤地喊出来:“凭什么?”“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他还不可能理解灾难的根源;当他又苦熬岁月再次攒钱准备买车时,却又遭孙侦探的白日抢劫,祥子是更难于理解了。他愤怒,也迷惑,他对孙侦探喊:“我招惹谁了?”孙侦探冷酷地告诉他:“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上了!”在当时的社会中,一个洋车夫的生命的价值,不值半分钱,谁都可以欺侮。“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打击。”孙侦探顺手牵羊敲诈了祥子,威胁祥子“把你杀了象抹个臭虫!”这个事件本身反映了祥子实际的生活处境。天外飞来灾祸,看来是个偶然,其实也深藏着一个必然,生存的权利尚且不保,何谈买车?孙侦探就是当年张作霖部队中的孙排长,这个细节说明不管是张作霖统治时期,还是蒋介石统治时期,对于劳动群众的盘剥和压迫都不会有多大变化,祥子的挣扎终于失败,是注定的。
祥子同虎妞的结合是促成祥子悲剧命运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祥子同虎妞的结合是被动的。按他的理想,他希望“到乡下要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而且,他认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但是事与愿违在他丢车之后,于失意和懊恼的心情下,受了虎妞的“诱骗”,造成了一种尴尬局面;这之后,他只好随着虎妞的指使转了。他与虎妞在大杂院结婚,带有悲喜剧的色彩。这种结合包含着复杂的意义。从虎妞一方面讲,她的出走带有争取婚姻自主的意味。因为刘四爷为了车厂的私利,硬是不愿意她出嫁,这本身不单带有封建家长制的残酷性,而且带有资本主义剥削的贪婪性。虎妞不甘心于守这种“女儿寡”,起来同刘四爷果决地、大胆地“摊牌”,她这种为了自己的幸福敢于赴汤蹈火的精神和做法,使人同情;她泼辣爽快,对于祥子也还是颇有几分真挚的感情的。无论如何,她抛弃了父亲的车厂和富裕的生活,到代表着贫穷和愚昧的大杂院里来,这本身说明虎妞虽然的确蛮野、刁怪得“可怕”,却也有值得肯定的一方面。尽管她同祥子所处地位不同,因而所受刘四爷的剥削性质也不同,但同受剥削这一点,却是共同的。另一方面,虎妞作为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女儿,不可避免地带有她所从属的阶级的鲜明烙印。她对待祥子,真挚的情爱有之,姿意玩弄的打算也有之。她不顾一切的,一味地要从祥子那里夺回已经耽搁很久的青春的欢乐,这种变态心理本身就是一种剥削阶级意识的反映。应该说,在同祥子的关系上,从祥子一面来说,同虎妞在一起他所感受到的主要不是幸福。新婚的晚上,他的惶惑而又疑惧的直觉是这样的:“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逃脱。”实际上,可怕的并不仅仅在这一点。可怕的是虎妞力图用剥削阶级的那一套来限制他。这种限制,才是障碍他成为一个自由车夫的根本的东西。在虎妞的心目中,父亲刘四爷“凭心路吃饭”才是最好的生活,而拉车挣钱是“卑贱”的,她说:“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生活理想的分歧,再加上祥子因为贫穷而必须仰仗虎妞的经济来源,对于一个希望按照自己的愿望,正直地生活的人说来,这是难于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的一种屈辱。祥子曾经愤恨地想:“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虎妞的打算和祥子的打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虎妞的意思是“当了这么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而祥子则认为,这样做不行。他深知,从别人手里接钱,“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在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所以,他否定了这条道路:“我不愿闲着!”“我爱拉车!”这是一个劳动者的自尊和骨气,祥子在奋斗的历程中所以生气勃勃,同他葆有这种坚定的生活信念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在同虎妞结合以后,他感到这种独立自由生活的愿望和信念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虎妞认为祥子的一切应该由她来摆布,道理很简单:“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祥子是看重实际的,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虎妞不单在经济上,而且在精神上控制了祥子,以致使祥子痛苦地感到:“要了她,便没了他。”他想做一个独立和自由车夫的梦想是越加渺茫了。
祥子对生活的彻底绝望是在知道了小福子自杀以后。虎妞难产而死,不但使他在经济上破了产,而且大大消损了他生活的勇气。如果说他心中的一角还亮着一星温暖的火光,那就是他还希望同深情地期待着他的小福子结合,“重整旗鼓”,然而这样一点希望的火花也熄灭了,小福子自杀了。他生活的信念死灭了。他坐在小福子的坟头,痛苦地、不情愿地看清了这一事实:“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祥子在苦难而又冷酷的生活面前低下了头。
小说从二十三章后半部分到二十四章结末,描述了祥子的堕落,描述了他衰颓的形象。“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摘了去。”最后,脏病使他不能再干拉洋车的活路,只在人们红白喜事时替人家做些零碎的杂事,混口饭吃。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是这样地形同“走兽”了: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象作着个梦,又象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这就是祥子的结局。这样的艺术描写是为作品的整体构思决定的。作家后来删去了二十三章后半到二十四章的这一部分艺术描写。我们觉得还是保留好。这自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首先,这样的艺术描写,既符合生活逻辑,也符合祥子性格发展的逻辑。“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他何必再奋斗?“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作品中的这一句话是异常深刻的:“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的奋斗里就埋伏着向衰颓转化的消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