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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过来的?”李月珍问我。
我把自己在那边的最后情景告诉了她,还说了李青千里迢迢来向我告别。
她听后叹息一声说:“李青不应该离开你。”
也许是吧,我心想。如果李青当初没有离开我,我们应该还在那个世界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的孩子应该上小学了,可能是一个中学生。
我想起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的神秘失踪,殡仪馆声称已经将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火化了,网上有人说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的骨灰是从别人的骨灰盒里分配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她说,“后面过来的人告诉我的。”
我抬头看看躺在宽大树叶上发出夜莺般歌声的婴儿们,我说:“你把他们抱到这里?”
“我没有抱他们,”她说,“我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爬着。”
李月珍说那天深夜没有听到轰然响起的塌陷声,但是她醒来了。此前她沉溺在三个沉睡里,她在第一个沉睡里见到辽阔的混沌,天和地浑然一体,一道光芒像地平线那样出现,然后光芒潮水似的涌来,天和地分开了,早晨和晚上也分开了;在第二个沉睡里见到空气来了,快速飞翔和穿梭;在第三个沉睡里见到水从地上蔓延开来,越来越像大海。
然后她醒来了,身体似乎正从悬崖掉落,下坠的速度让她的身体竖立起来,她慢慢扯开那块白布,像是清除堵在门前的白雪,她的双脚开始走动,走出天坑底下的太平间,冷清的月光洒满天坑,她的双脚踩到犬牙交错似的坑壁,以躺着的姿态走出天坑。
她走在被灯光照亮的城市里,行人车辆熙熙攘攘,景物依旧,可是她的行走置身其外。
她像是回家那样自然而然走到自己居住的楼房前,可是她不能像回家那样走进去,无论她的双腿如何摆动,也无法接近那幢楼房,那是她离开人世的第三个夜晚。她看见六楼的窗口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心里怦然而动,那是郝霞,女儿回来了。
接下去的两个昼夜里,她没有停止自己向前的步伐,可是渐行渐远。那个窗口一直没有出现郝强生,也没有出现我,郝霞也只是出现一次。她看见陆续有人搬着桌子椅子柜子,搬着茶几沙发,搬着床从楼房里出来,她知道这些与她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家具卖掉了,那套房子也卖掉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即将飞往美国。
她终于看见我们,在下午的时刻,郝强生捧着骨灰盒在郝霞的搀扶下走出楼房,郝霞右手还提着一只很大的行李袋,我提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跟在后面,我们三个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和司机一起把两个行李箱和郝霞手里的行李袋放进后备箱。她看见我对郝强生说了几句话,郝强生把骨灰盒交给我,我捧起骨灰盒,郝霞与郝强生坐进后座,我坐进前座,出租车驶去了。
她知道这是永别的时刻,郝强生和郝霞要去遥远的美国,她潸然泪下,身体奔跑起来,可是奔跑仍然让她远离我们,她站住了,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街上的车流里。
她哭出了声音,哭了很久后听到身后有咝咝的声响,仿佛也是哭泣之声,她回头看见二十七个婴儿排成一队匍匐在地,他们似乎和她一样伤心。当她的哭泣停止后,他们咝咝的哭声也停止了。她不知道他们跟在她的后面爬出天坑,又一直跟着她爬到这里。她看着前面渐渐远去的城市,又回头看看二十七个婴儿,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她轻声对婴儿们说:“走吧。”
身穿白色衣裤的李月珍缓步前行,二十七个婴儿排成一队在她后面爬行。阳光是陈旧的黄色,他们穿过闹哄哄的城市,走进宁静之中,迎来银灰色的月光,他们在宁静里越走越深。
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之后,李月珍踏上一片芳草地,青青芳草摩擦了后面爬行的二十七个婴儿的脖子,痒痒的感觉让二十七个婴儿发出咯吱的笑声。芳草地结束之后是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李月珍走入河水,河水慢慢上升到她的胸口,又慢慢下降到她的脚下,她来到对岸;二十七个婴儿在水面上爬行过去,他们呛到水了,咳嗽的声音一直响到对岸。他们过河入林,在树林里李月珍不知不觉哼唱起某一个曲调,后面二十七个婴儿也哼唱起来。李月珍停止哼唱后,二十七个婴儿没有停止,夜莺般的歌声一直响到现在。
“你父亲来过,”李月珍说,“杨金彪来过。”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他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他很累,在这里躺了几天,一直在念叨你。”
“他不辞而别去了哪里?”
“他上了火车,去了当年丢弃过你的地方。”
我铭记着与父亲最后一夜的对话。我们挤在小店铺的狭窄床上,窗外路灯的光亮似乎昏昏欲睡,夜风正在抚摸我们的窗户。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他讲述我四岁时,为了一个姑娘把我丢弃在那个陌生城市的一块石头上,他描述那块青色石头的粗粝和石头表面的平滑,他把我放在平滑的上面。他为此指责自己的狠心,一声又一声。可是父亲不辞而别,我没有想到这个,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坐上火车去了那里。
我父亲穿上崭新的铁路制服,这是他最新的制服,一直舍不得穿,直到离去的时候才穿在身上。他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登上火车,吃力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身体刚刚在座位上安顿下来,火车就启动了。看着站台缓缓后退而去,他突然感到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不知道这么一走是否还能再见到我。
父亲告诉李月珍,在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一直在听着我均匀的呼吸声和时而出现的鼾声,中间有一会儿我没有声息,他担心了,伸手摸了我的脸和脖子,我被惊醒,支起身体看着他,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他说我在黑暗里摸了摸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我摇摇头,告诉李月珍:“我不知道这些。”
李月珍指了指身前树下的草丛说:“他就躺在这里,一直在说话。”
我父亲找到了那个地方,可是没有找到那块青色的石头和那片树林,还有那座石板桥和那条没有河水的小河;他记得石板桥的对面应该有一幢房屋,房屋里应该有孩子们唱歌的声音,他没有找到那幢房子,没有听到孩子们的歌声。父亲告诉李月珍,一切都变了,连火车也变了。当年他和我乘坐的火车黎明时刻驶出站台,中午才到达那座小城。后来他独自一人乘坐的仍然是黎明时刻出发的火车,可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
李月珍问他:“你还记得那个地名?”
“记得,”他说,“河畔街。”
他在早晨的阳光里走出那个城市的车站,他的身旁都是背着行李袋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去的旅客,他们像冲锋一样。他缓慢移动的身体上空空荡荡,没有行李袋也没有行李箱,可是他的身体比那些行李袋和行李箱都要沉重。他缓步走向出站口,他的双手无力下垂,几乎没有甩动。
他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声音虚弱地询问从身旁匆忙经过的那些健康身体是不是本地人,他询问了二十多个,只有四个说自己是本地人,他向他们打听怎么去河畔街,前面三个年轻人都不知道河畔街在哪里,第四个是老人,知道河畔街,告诉他需要换乘三次公交车才能到那里。他登上一辆公交车,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寻找起那个遗弃过我的陌生之地。
李月珍问他:“为什么去那里?”
他说:“我就想在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
他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已是下午。拥挤的公交车让他筋疲力尽,下了一辆之后他需要在街边坐上很长时间,才有力气登上另一辆。他辗转三次公交车,在距离河畔街三百多米的公交车站下车。接下来的三百米路程对于他比三千米还要漫长,他艰难前行,步履沉重,两只脚仿佛是两块石头一样提不起来,只能在人行道上慢慢移动,走上五六米之后,他就要扶住一棵树休息片刻。他看到街边有一家小吃店,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就在店外人行道上摆着的凳子上坐下来,双臂搁在桌子上支撑身体,他给自己要了一碗馄饨。他吃下去三口就呕吐起来,吐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坐在旁边吃着的人一个个端起饭碗跑进小吃店里面,他声音微弱地对他们说了几声对不起,接着继续吃,继续呕吐。然后他吃完了,也吐完了,他觉得吃下去的比吐出来的多,身体有一些力气了,他摇晃着站起来,摇晃着走向河畔街。
他告诉李月珍:“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