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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父亲不辞而别,他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下,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离我远去。后来的日子里,我为自己的疏忽不断自责,我父亲离家的前几天,让我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放在他的枕边。我没有注意这个先兆,以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领到的制服,却疏忽了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每当他遇到重要事情时就会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
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我们城市发生了一起火灾,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场起火了。我得知这个灾难的消息时已是下午,那时候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家,我正在焦虑之中。当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我觉得父亲可能去了那家商场。接下去这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在胡思乱想里意识到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亲很有可能趁着自己还能慢慢走动,去那里给我购买生日礼物。
我把店铺关门打烊,奔跑地来到那家商场。银灰色调的商场已经烧成黑乎乎木炭的颜色,黑烟滚滚升起,火势差不多熄灭了,十多辆消防车上的水龙头仍然喷射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烧焦了的商场上。几辆救护车停在街道上,还有几辆警车。消防梯架到了商场上,消防人员已经进入商场救人,有人被抬了出来,送进救护车以后,救护车鸣叫着疾驶而去。
商场四周的路口挤满人群,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着起火的经过。我置身其中,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语句,有人说是早晨十点左右起火的,还有人说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听着他们议论起火的原因和猜测伤亡的人数,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铺。
晚上电视里报道了商场的火灾,来自官方的消息称是电路起火引发的火灾,时间是早晨九点半,电视里的主播说当时商场刚开门,里面的顾客不多,大部分顾客被紧急疏散,只有极少数顾客来不及撤离。至于伤亡人数,电视里说正在调查中。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电视新闻里出现商场火灾的最新报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到了中午,电视里报出了所有伤亡人员的姓名,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可是网上出现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不少人在网上批评政府方面瞒报死亡人数,有人找出来国务院安委会对事故死亡人数的定义,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别重大事故。网上有人抨击政府逃避责任,将死亡人数定在七人,即使两个伤势严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属于较大事故,不会影响市长书记们的仕途。
网上传言四起,有的说那些被隐瞒的死亡者家属受到了威胁,有的说这些家属拿到了高额封口费,还有人在网上发布被隐瞒的死亡者姓名,那里面仍然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两天没有回家,我去寻找他。先去火车站打听,我想也许会有几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见到过他,可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样了,即便是认识他的人也可能认不出来了。我再去郝强生和李月珍家中,他们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顺利通过了移民签证的面试,回来后着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准备远渡重洋与女儿一起生活。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很难过,郝强生连声叹息,李月珍流下眼泪,她说:
“儿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们觉得我父亲很有可能是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让我去那里寻找他。
我把店铺出让给别人,坐上长途汽车前往我父亲的老家。我小时候去过那里,我的爷爷和奶奶并不喜欢我,觉得我搅乱了他们儿子的生活。我父亲有五个哥哥姐姐,他们和我父亲关系不好。我爷爷曾经在铁路上工作,当时国家有一个政策,如果我爷爷提前退休的话,就可以安排他的一个孩子到铁路上工作,我爷爷在六个孩子里选择了最小的我父亲,另外五个对此很生气。可能是这些原因,父亲后来不再带我回老家。
我的爷爷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亲的五个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里,他们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经在不同的城市扎下了根。
我在繁华的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我父亲的村庄,出租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坐车来到这里时,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汽车向前行驶时蹦蹦跳跳。就在我心里感慨巨大的变化时,出租车停下了,柏油马路突然中断,前面重现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出租车司机说上面的领导不会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所以柏油马路到此为止了。司机看到我惊讶的神色,解释说乡下的路都是为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才修的。司机指着前面狭窄的泥路说,领导不会到这种鸟不下蛋的地方。他说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的村庄。
当我再次来到父亲的村庄时,已经不是我小时候来过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有树林和竹林,还有几个池塘,我和几个堂哥拿着弹弓在树林和竹林里打麻雀,又卷起裤管站在池塘的水里捉小虾。我记得田野里一片片油菜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男女老少鸡鸭牛羊的声音络绎不绝,还有几头母猪在田埂上奔跑。现在的村庄冷冷清清,田地荒芜,树木竹子已被砍光,池塘也没有了。村里的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见一些老人坐在屋门前,还有一些孩子蹒跚走来。我忘记父亲五个哥哥姐姐的模样,我向一个坐在门前抽烟的驼背老人打听杨金彪的哥哥和姐姐住在哪里。他嘴里念叨了几声“杨金彪”,想起来了,对着坐在斜对面屋前一个正在剥着蚕豆的老人喊叫:
“有人找你。”
这个老人站了起来,看着走过去的我,双手在衣服上擦着,似乎准备要和我握手。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是杨飞,他没有反应过来,我说是杨金彪的儿子。他啊的一声后,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喊叫起了他的兄弟姐妹:
“杨金彪的儿子来啦!”
然后对我说:“你长得这么高了,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另外四个老人先后走过来。我看到他们五个都是穿着化纤料子的衣服,站在一起时竟然如此相像,只是高矮不一,如同一个手掌上的五根手指。
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给我泡茶递烟,我接过茶杯,对着递过来的香烟摇摇头,说我不抽烟。他们忙碌起做饭打酒,我看看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说现在做饭早了一点,他们说不早。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不再妒恨我父亲。知道我父亲患上绝症离家出走不知去向,这五个老人眼圈红了,可能是他们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们五个都用手背擦眼泪。我说一直在找父亲,想到父亲可能落叶归根回到这里,所以就来了,他们摇着头说我父亲没有回来过。
我在寂静里站了起来,离开那块石头,在寂静里走去。雨雪还在纷纷扬扬,它们仍然没有掉落到我身上,只是包围了我,我走去时雨雪正在分开,回头时雨雪正在合拢。
我在记忆的路上走向李月珍。
我从父亲的村庄回到城里的时候,李月珍死了。她是晚上穿越马路时,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宝马撞得飞了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在马路上,又被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和一辆商务车碾过。我只是离开了三天,我心里的母亲就死了。
郝霞正在回来的飞机上,郝强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了。我来到他家时,几个和尚正在那里做超度亡灵的法事,屋子里烟雾缭绕,桌上铺着黄布,上面摆放着水果和糕点,还有写着李月珍名字的牌位。几个和尚站在桌前,微闭着眼睛正在念经,他们的声音像是很多蚊子在鸣叫。郝强生目光呆滞坐在一旁,我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和尚可能知道李月珍准备移民美国,念经之后告诉郝强生,在他们念经之时,李月珍的亡灵跨上了郝强生的膝盖,又跨上了郝强生的肩膀,右脚蹬了一下升天了。和尚说,超度亡灵的法事收费三千元,如果再加上五百元,可以让李月珍投胎美国。郝强生木然地点点头,几个和尚又微闭眼睛,继续念经。这次的经文简短,我在和尚含糊不清的念诵里,听到“美国”这个词汇,这几个和尚念的不是中文,而是USA。然后和尚说,李月珍已经踏上去USA的路途了,很快就会到那里,比波音飞机还要快。
郝强生见到我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