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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江,便叫人挑行李到仁大船行,找着一个人,姓刘,号叫次臣,是这仁大行的东家,管德泉的朋友,我拿出德泉的信给他,他看了,一面招呼请坐,喝茶,一面拿一封电报给我道:“这封电报,想是给阁下的。”我接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我才到这里,何以倒先有电报来呢?封面是镇江发的。连忙抽出来一看,只见“仁大刘次臣转某人”几个字,已经译了出来,还有几个未译的字。连忙借了《电报新编》,译出来一看,是“接沪电,继之丁忧返里”几个字,我又不觉添一层烦闷。怎么接二连三都是些不如意的事?电报上虽不曾说甚么,但是内中不过是叫我早日返沪的意思。我已经到了这里,断无折回之理,只有早日前去,早日回来罢了。当下由刘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诉我到王家营如何雇车上路之法,我一一领略。
次日,便渡过黄河,到了王家营,雇车长行。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来地名叫做汶河桥。这回路过宿迁,说是楚项王及伍子胥的故里;过剡城,说有一座孔子问官祠;又过沂水,说是二疏故里、诸葛孔明故里,都有石碑可证。许多古迹,我也无心去访了。到了汶河桥之后,找一家店住下,要打听前任巡检太爷家眷的下落。那真是大海捞针一般,问了半天,没有人知道的。后来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来,问:“你们可有认得巡检衙门里人的没有?”店家回说“没有”。我道:“不管你们认得不认得,你可替我找一个来,不问他是衙门里的什么人,只要找出一个来,我有得赏你们。”店家听说有得赏,便答应着去了。
过了半天,带了一个弓兵来,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我便先告诉了我的来历,并来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声“少爷”,请了个安,一旁站着。我便问他:“前任太爷的家眷,住在那里,你可知道?”弓兵回说:“在这里往西去七十里赤屯庄上。”我道:“怎么住到那里呢?两个少爷有几岁了?”弓兵道:“大少爷八岁,小少爷只有六岁。”我道:“你只说为甚住到赤屯庄去?”弓兵道:“前任老爷听说断过好几回弦,娶过好几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爷也生过好几位了,听说最大的大少爷,如果在着,差不多要三十岁了,可惜都养不住。那年到这边的任,可巧又是太太过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马家的闺女儿娶来,养下两个少爷。今年三月里,太太害春瘟过了。老爷打那么也得了病,一直没好过,到七月里头就过了。”我道:“躺下来之后,谁在这里办后事呢?”弓兵道:“亏得舅老爷刚刚在这里。”我道:“哪个舅老爷?”弓兵道:“就是现在少爷的娘舅,马太太的哥哥,叫做马茂林。”我道:“后事是怎样办的?”弓兵道:“不过买了棺木来,把老爷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装裹了去,就把两个少爷,带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里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块义地上邱着。”我道:“远吗?”弓兵道:“不远,不过二三里地。”我道:“你有公事吗?可能带我去看看?”弓兵道:“没事。”我就叫他带路先走。我沿途买了些纸钱香烛之类,一路同去,果然不远就到了。弓兵指给我道:“这是老爷的,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点了香烛,叩了三个头,化过纸钱。生平虽然没有见过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亲,不过各为谋食起见,便闹到彼此天涯沦落,各不相顾,今日到此,已隔着一块木头,不觉流下泪来。细细察看,那棺木却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这样,怎么盘运呢?”弓兵道:“如果要盘运,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来,还得要上沂州府去买呢。”徘徊了一会,回到店里。弓兵道:“少爷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赶个来回不?”弓兵道:“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还可以,此刻冬月里,怕赶不上来回。少爷明日动身,后天回来罢。弓兵也去请个假,陪少爷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劳动你?”弓兵道:“那里的话。弓兵伺候了老爷十年多,老爷平日待我们十分恩厚,不过缺苦官穷,有心要调剂我们,也力不从心罢了。我们难道就不念一点恩义的么?少爷到那边,他们一个个都认不得少爷,知道他们肯放两个小的跟少爷走不呢?多弓兵一个去了,也帮着说说。”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来,我一起谢你。”弓兵道:“少爷说了这句话,已经要折死我了!”说着,便辞了去。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那弓兵便来了。我带的行李,只有一个衣箱,一个马包。因为此去只有两天,便不带衣箱,寄在店里,只把在清江浦换来的百把两碎纹银,在箱子里取出来,放在马包里,重新把衣箱锁好,交代店家,便上车去了。此去只有两天的事,我何必拿百把两银子放在身边呢?因为取出银包时,许多人在旁边,我怕露了人眼不便,因此就整包的带着走了。我上了车,弓兵跨了车檐,行了半天,在路上打了个尖,下午两点钟光景就到了。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庄。
那弓兵从前是来过的,认得门口,离着还有一箭多地,他便跳了下来,一叠连声的叫了进去,说甚么“大少爷来了啊!你们快出来认亲啊”!只他这一喊,便惊动了多少人出来观看。我下了车,都被乡里的人围住了,不能走动。那弓兵在人丛中伸手来拉了我的手,才得走到门口。弓兵随即在车上取了马包,一同进去。弓兵指着一个人对我道:“这是舅老爷。”我看那人时,穿了一件破旧茧绸面的老羊皮袍,腰上束了一根腰里硬,脚上穿了一双露出七八处棉花的棉鞋;虽在冬月里,却还光着脑袋,没带帽子。我要对他行礼时,他却只管说:“请坐啊,请坐啊!地方小,委屈得很啊!”看那样子是不懂行礼的,我也只好糊里糊涂敷衍过了。忽然外面来了一个女人,穿一件旧到泛白的青莲色茧绸老羊皮袄,穿一条旧到泛黄的绿布紫腿棉裤,梳一个老式长头,手里拿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旱烟袋。弓兵指给我道:“这是舅太太。”我也就随便招呼一声。舅太太道:“这是侄少爷啊,往常我们听姑老爷说得多了,今日才见着。为甚不到屋里坐啊?”于是马茂林让到房里。
只见那房里占了大半间是个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张矮脚几,几那边一团东西,在那里蠕蠕欲动。弓兵道:“请炕上坐罢,这边就是这样的了。那边坐的,是他们老姥姥。”我心中又是一疑,北边人称呼外祖母多有叫姥姥的,何以忽然弄出个“老姥姥”来?实在奇怪!我这边才坐下,那边又说姥姥来了,就见一个老婆子,一只手拉了个小孩子同来。我此刻是神魂无主的,也不知是谁打谁,惟有点头招呼而已。弓兵见了小孩子,便拉到我身边道:“叫大哥啊!请安啊!”那孩子便对我请了个安,叫一声“大哥”。我一手拉着道:“这是大的吗?”弓兵道:“是。”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孩子道:“我叫祥哥儿。”我道:“你兄弟呢?”舅太太接口道:“今天大姨妈叫他去吃大米粥去的,已经叫人叫去了。小的叫魁哥儿,比大的长得还好呢。”说着话时,外面魁哥儿来了,两手捧着一个吃不完的棒子馒头,一进来便在他老老身边一靠,张开两个小圆眼睛看着我。弓兵道:“小少爷!来,来,来!这是你大哥,怎么不请安啊?”说着,伸手去搀他,他只管躲着不肯过来。姥姥道:“快给大哥请安去!不然,要打了!”魁哥儿才慢腾腾的走近两步,合着手,把腰弯了一弯,嘴里说得一个“安”字,这想是夙昔所教的了。我弯下腰去,拉了过来,一把抱在膝上;这只手又把祥哥儿拉着,问道:“你两个的爸爸呢?好苦的孩子啊!”说着,不觉流下泪来。这眼泪煞是作怪,这一流开了头,便止不住了。两个孩子见我哭了,也就哗然大啼。登时惹得满屋子的人一齐大哭,连那弓兵都在那里擦眼泪。哭够多时,还是那弓兵把家人劝住了,又提头代我说起要带两个孩子回去的话。马茂林没甚说得,只有那姥姥和舅太太不肯;后来说得舅太太也肯了,姥姥依然不肯。
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气已经快断黑了。舅太太又去张罗晚饭,炒了几个鸡蛋,烙了几张饼,大家围着糊里糊涂吃了,就算一顿。这是北路风气如此,不必提他。这一夜,我带着两个兄弟,问长问短,无非是哭一场,笑一场。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带了孩子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