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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植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阵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个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里,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入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口当口当口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骔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
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馀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为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